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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豆包

时间:2020-03-18 00:59
  这肯定是我六岁之前的事情,因为我那时还没上小学,又记事了,对一些给我刺激大一点的事情,甚至就刻在心里了。   每天早起,我和三哥还没醒来的时候,母亲就在外屋大声地招呼我们,叫我们给老爷送饭。这在当时,是我最烦气的事情。不是因为远、累——我们住三间正房,老爷在南院的东厢房住,几步之遥;不是因为烫——一盆玉米渣粥,是大我两岁的三哥端着,我只是端一小碟咸菜跟在他屁股后头;也不是因为害怕——两间厢房,屋子阴森森的,光线不好,霉味十足,堆得到处都是的杂物,总似无数不怀好意的眼睛盯着我。   我烦气这事的原因,是我这个老爷在村里名声不好,很不好。他有一个妇孺皆知的外号:瞎大正。瞎大正的涵义,我说不清,但好像一有“瞎”字,就足以令村人反感了。他是村里一个负面的品牌,如果谁办了不合情理的事儿,遭到大家谴责时,人们往往说,你这人怎么和瞎大正一样啊,或说,你跟瞎大正学的吧;谁家小孩淘气了,家长责备时,也说,照你这样下去,以后就会那个瞎大正似的!有时我走在街上,当有人问起我是谁时,告知者往往说,瞎大正是他老爷。在这样的时候,我脸上就泛起一股燥热。爷爷过世早,我怎么摊上这么个老爷呀?   他有什么伤天害理的劣迹吗?我也说不清。我只知道,村里谁家有红白喜事的时候,他肯定到场,不请自去。什么事都明白似的指点一番,白话一阵,就跟着吃饭、喝酒,往往是第一个伸筷,最后一个咽尽。大家都不愿意和他一桌吃饭。我的父亲,是村小学的教师,给村里往外边送出不少学生,在村里威望颇高。乡亲们没有轰走老爷,我想好多是冲我我父亲的面子。他不会干活,生在农村,长在乡下,靠土地过日子,但锄镑耕刨轧,他都干不好,就连牵墒,这样小孩干的活,他也可以把牲口气得尥蹶子,把垄沟镬歪。抬杠,吹牛、打赌,他倒比较见长,乡亲们在一起,说起各路事项,他总是和大家说不到一起,就连接生这样的事,他也有自己的一套主张。他说,在解放前,他在天津铁路局打工,光坐吉普车陪上级到各地检查工作,就坐坏了九条毛料裤子。其实,他只是一个卸煤的苦工。他见过的最大的官,是管他的班长。打赌,赌吃的,一次,为一条狗的雌雄,他和别人打赌,最后,他输了五斤豆片。   在家里,他经常无端由地挑剔我奶奶和我妈。父亲去学校,一点农活顾不上,土改后家里分得十几亩土地,主要由妈妈打理,而奶奶收拾家务、做饭、看护三哥我们,还管着鸡鸭等。老爷既然和我们一起过日子,身体又不错,满可以替奶奶、妈妈分担好多。但他,宁可四处闲逛,也不下地。有时心血来潮,抽风式地来到地里,也是活干不多,却居高临下地对母亲指手画脚,惹母亲一肚子气。有时午饭晚了点,他就阴阳怪气地埋怨:没事在家闲扯,饭还总晚!奶奶气得反唇相讥:你眼瞎,没看见我还得看孙子、推碾子,你干什么了?!老爷可能也忌讳“瞎”,马上发狠地说:两个崽子,掐死算了!这时我正帮奶奶往灶里填柴禾,烤得直冒汗,听他一说这样的话,一股寒气马上从我的心头掠过——我可怕掐死!家里外边的见到他,我一般主动叫个“老爷”,但他从不吭声,也不正眼看我一下。奶奶和母亲有时向父亲诉苦,父亲总是说:有什么办法,他连个媳妇也没说上,就为我死去奶奶,忍着点吧。   有关老爷的事,当时,我所知道的好像就这些。我二十多岁工作后,向妈妈打听老爷的情况,才知道,在天津做工时,老爷曾有过一个女人,但处了没有一年,女人就不辞而别了,也没留下一儿半女。直到60几岁去世,他仍是鳏夫一个。   和三哥给老爷送早饭,总有三四年的时间,怎么不情愿,但还是坚持下来了,是否也像父亲说的,为了某个人?我感觉三哥也不愿意,因为老爷对他的态度跟对我是一样的。我和三哥之外,其他人,几乎不进东厢房。后来我想,既然在一起过日子,他为什么不和我们在一起吃早饭呢?   让人不舒服的还有,每天送饭进屋的时候,他虽醒了,但不起炕,就在炕上躺着,也不开窗,满屋子弥漫着一股混合的臭味。我们都是把粥盆往炕上一放,就屏住呼吸退出来,看到他出去了,我们再把空盆和小菜碟取出来。   激发我写这篇小文的动力是他的死,是他死前给我们的两个豆包,还有他给我豆包时,对我胳膊的用力一掐。   50多年前的腊月初五,抑或初六?这天格外地冷。我和三哥同往常一样,在妈妈的催促下,去送饭。让我们哥俩感到惊讶的是,老爷这天在外间的门口站着等我们。在门口投射进来的朦胧的弱光里,他好像比每天穿得干净利落一点,面容有慈祥的成份。他把那盛有多半盆粥的咖啡色小盆接过去,放在外屋那个总也没用过的灶台上。我们转身要退出的时候,他突然伸出双手,一手攥住我们的一支胳膊。我无法忘记的是,他这一攥,简直如同一把钳子,掐住了我,使我没有半点挣脱的力气。我当时的第一感觉,是想起了他和奶奶说的有关掐死我们的话,莫非要付诸实施?但随着他使劲往下扽了扽,我这感觉马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他的一种被压抑已久的爱,一种没机会释放的感激,他不愿意离开我们,这些,都在他的心里。不谙世事的我,准确地觉察出这暗示。他好像在等待我这样的觉察,当他等到这一刻到来时,他松开了手,说等等,就折回里屋,又出来,一手握着一个圆圆的东西,塞给我们,说:“豆包,挺甜的,就两个,吃吧!”他的手冰凉,但我感觉挺温暖。   我们哥俩不约而同地撒腿跑出屋子,但没回到正房,而是跑到了二门外那棵大枣树下,细细地吃了起来。玉米面豆包,有在被窝焐过的温度,包子皮很干很厚,开了裂,但豆馅很细很甜,还有一种小红豆的香味,我从来没吃过。“老爷真有好吃的呀!”三哥说。我使劲点头。这时,我发现,西院的那个五奶奶,正扒在墙头上,侦探似的看着我们,和我的目光相遇时,她问道,你们在吃豆包?我说是。谁给的?老爷啊。五奶奶“哼”了一声,就下去了。   这天,全村好像只在风传一个消息:瞎大正偷了池五奶家的两个豆包,给他哥那屋的两个孙子吃了。一村人都相信这是真的。是啊,老爷从不做饭,哪来的豆包?我后悔没问一下豆包的来历,但也不能把豆包吐出来啊。   后来的事情是,老爷这天一天没出屋。次日,我们照常给老爷送饭,可一进屋,看到,老爷赤身横在土炕的中间,侧身蜷着身子,死了。他的身体冰凉,一处的炕席被抓破,他的双手有血迹,但干了,肋骨一根根的凸起——他很瘦。   老爷是知道自己要结束生命了,专门给我们偷个豆包吃?还是为这两个豆包,而寻了短见?我至今还是个迷。   不能忘怀的是,那个豆包,真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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