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园的春天

　　不想在春天去沈园，怕落红无数里，会又一次撞见诗人回肠荡气般的忧伤。所以，选择六月。　　 六月，大家都要忙。乡下，金灿灿的麦子要收割。城里，孩子忙考试，大人也都忙着陪孩子考试。大家都忙了，就不会腾出时间去沈园了。选这样一个时间去，我想沈园可能会是我一个人的了。在那里，我可以一个人独享沈园的美。我还可以一个人站在那段斑驳着浓情蜜意的矮墙下，将他们俩的《钗头凤》尽读个够。　　 不曾想这个季节，仍有那么多人来沈园。来了，偏又停下来不愿意走。　　 春天早已去，我疑心怕没有再好看的花要开。这样的时候去沈园，怕会因为没有花开而落寞。不料，一路走过去，依然是花开无数，且开得动人心魄。那些花，可都是我好多年前就见过的最美的花开啊。她是绒花，是我最喜欢的绒花。开的像一把把小扇子，霞一样的粉色小扇子。不知谁偏叫那绒花树为合欢树，那绒花为爱情花。多好听的名字，仿佛一段优美的爱情。我真是孤陋寡闻了，竟不知她还有一段鲜为人知的凄美故事。那故事，是因为爱情。相传，一个秀才寒窗苦读十年，准备进京赶考。临行时，妻子粉扇指着窗前的那棵苦情树对他说：“夫君此去，必能高中。只是京城乱花迷眼，切莫忘了回家的路！”秀才应诺而去，却从此杳无音信。粉扇在家里盼了又盼，等了又等，青丝变白发，也没等回丈夫的身影。在生命尽头即将到来的时候，粉扇拖着病弱的身体，挣扎着来到那株印证她和丈夫誓言的苦情树前，用生命发下重誓：“如果丈夫变心，从今往后，让这苦情开花，夫为叶，我为花，花不老，叶不落，一生不同心，世世夜欢合！”说罢，气绝身亡。第二年，所有的苦情树果真都开了花，粉柔柔的，像一把把小小的扇子挂满了枝头，还带着一股淡淡地香气。多年以前，我并不知道她会有这样的一层爱恋着的意思。只是喜欢，就觉她美。记得毕业，最后那个晚上，一个女孩送了我这样的一朵粉扇。花本无意，直到后来的后来。才发现，那花却有一叶叶不一样的美好。　　 在沈园，我也看见几树这样的花，开得热烈，开得纷繁，开得美艳倾城。合欢树开在沈园，怕是有它一定的用意的。看到她，立马让我想到陆游，想到唐婉，想到他们朝思暮盼的爱情。合欢，何其欢也？陆游是那样地爱着唐婉的，爱得那样深沉，爱得那样的一怀愁绪。唐婉也是。本以为这段爱情，会开到终老，开到枝繁叶茂的。不曾想，世俗偏要他们分开，分得那么不清不白，不情不愿。即便天各一方，那份爱又怎能割舍得下。　　 陆游并不是那个要变心的夫君。多年来，他的心里一直是住着一个唐婉的。　　 十年后，陆游回沈园，只为唐婉。唐婉始终还是十年前的唐婉，在陆游心里。酒过愁肠，那晚陆游醉了。醉里，泪人样。唐婉也是。哭罢，便有一曲《钗头凤》遗落在沈园。南宋的这个春日里，一枝梅花飘然落下。隔着梅花，我们的诗人最终没能握住风中婉儿的那双红酥手。　　 后来，一直没有见。回和了一曲《钗头凤》之后，唐婉就忧郁了去。　　 唐婉走了，沈园还在。然而，沈园却不再有以往的生机。　　 四十年后，重游沈园。陆游含泪写下了《沈园》一诗，以纪念唐婉：“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桥还在，树亦在。绿波的倒影里，早已不见了惊鸿。　　 没了唐婉，陆游只剩一腔思念。着一腔思念，陆游仿佛背负一辈子的内疚与遗憾。爱情究竟输给了谁？陆游不敢言。错过，可能就是一生，陆游怎敢忘。许是因为放不下，每年春天都要去，每年。　　 看看柳，看看小桥，看看花草，看看酒浸愁肠的小院子……诗人无处话悲凉。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唐婉走了，可唐婉那首《钗头凤》还在，唐婉好听的声音还在，唐婉的倩魂丽影还在。因为忘不了，才要去。每次去，肯定是一地忧伤的。这忧伤，也肯定是很长一段时日都无法平复得了的。　　 沈园的春天，是唐婉的，更是陆游的。　　 辞世前一年，84岁的陆游，不顾年迈体弱，再去沈园。站在与唐婉对望的廊道里，看着沈园依旧葳蕤的花草，作《春游》诗，以记之：“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在陆游心坎里，沈园就是一场梦，一场春梦。那一段刻骨铭心，陆游怎忘得了。　　 沈园与我所见过的园林比，没有太多的不同。花有，草也有；亭有，轩也有；山有，水也有；桥有，树也有……太多的，我都记不住。我就记住了，那面矮墙上的两支《钗头凤》，还有那棵开得满满粉扇样花的合欢树。喜欢陆游的《钗头凤》，是在青纯懵懂的高一。一位四十多岁的老男人，竟把那一曲《钗头凤》读得让人心碎。老师眯起眼，声音沙哑仿佛有东西梗着喉，样子很难堪，似乎他就是那个“夜阑卧听风吹雨”的陆游了。读过陆游“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之后，一直不相信这样一个驰马疆场的铁骨男人，竟会有如此这般的侠骨柔肠。　　 陆游，是中国古代诗人中留下诗词最多的一个人。那么多的诗篇中，唯一首《钗头凤》，偏被大家记得如此深刻。不是因为陆游的《钗头凤》写得有多好，主要是因为大家的心坎里，真真正正地藏着一份陆游唐婉样的缠绵着的爱恋。　　 去绍兴，我只看了沈园。看一个沈园就够了，因为那里有一个唐婉样的表妹，还有一曲《钗头凤》样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