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对联往事（散文）

　　一到腊月二十八，爹就开始张罗写对联，我和妹妹就跑到爹跟前看写字。爹的毛笔字自成一体，大约相当于现在的行楷，刚劲有力，每一个字都仿佛是铁骨铮铮的男儿，阳刚之气十足。乡村的日子艰难，贴对联也不能随心所欲地贴到每扇门上或者其他需要贴对联的地方，于是村里人就会贴各种“粘的”。　　 “粘的”是要贴在家里放煤油灯的柜子上方，水瓮上或者鸡窝，猪圈那里，爹往往写“灯火常明”“细水长流”“六畜兴旺”等等。院子里的“粘的”，爹一般写两个，一个正方形，写“满院春辉”，会斜着贴在院子正墙上中间，看起来倒像菱形一样了，下面缀一个长方形的竖贴的“粘的”，一般会写“吉星高照”。　　 爹专注地写字，我和妹妹悄悄地看。墨汁有点臭，爹说：“墨汁不好，不过不累事，写出来黑就行。”有时候为了节约墨汁，爹就往墨汁里掺水，写出来的字颜色淡了又洇了红纸，爹就又加墨汁。爹写一会儿，腰就有些困了。爹伸伸腰，放下笔，点一锅烟。烟雾缭绕中，爹给我们讲苏小妹三难新郎“双手推开窗前月，一石击破水中天”的对联趣事，谢缙巧对富豪“门对千根竹，家藏万卷书”的故事。我们就一起笑那个在院子里急得进不了家门的秦少游，笑那个砍了竹子又气呼呼的富豪。这样的故事几乎年年讲，可我们听不厌。爹歇一会，又开始写。　　 我的叔叔们也陆陆续续到家里来，老远就喊：孝和哥！孝和哥！爹在窑洞里听到就会回应。“快进来哇！我在当村窑里。”我的叔叔们便喜滋滋地掀开门帘进来，一边高声笑着一边说，孝和哥，今年还得麻烦你写“对的”了，家里没人会写，也没有外家具。爹一如既往地说，你们给我就行，不费事的，都坐下，坐下，先吃颗烟歇歇。叔叔们就坐在家里的炕沿上等爹一家一家挨住写。有时候叔叔们看到爹写的多，就说，放杂物的窑洞写个“沾的”就行，红纸不多，紧着大门和住人的窑洞写个就行了。渐渐地，人来的多了，大家就开始拉闲话。谁家的牛下了小牛牛，谁家的猪是不是长大了。或者有时候也会说起谁家的小子该娶媳妇了，谁家的闺女嫁到哪里了。他们往往边说边抽旱烟，烟丝被他们左捏右捏，团成蛋蛋塞进烟袋锅里，看他们享受般地吸烟，然后在明明灭灭一阵之后，他们使劲儿一吹，地上就多一个亮着的烟蛋蛋。隔一阵，满窑洞全是厚实的烟雾。那旱烟味仿佛带着刺一般直扎人眼，也熏得人要咳嗽。不过叔叔们可不嫌呛，他们越说越起劲，声音也越来越高。每次到了这个时候，我和妹妹就悄悄溜了出去，叔叔们自己就在一边看着。我们两个跑到院子里烧火，陪娘蒸馍馍。　　 很多时候，爹是先给别人家写，自己家总是推后。直到月尽上午，爹才能写好自己家的对联。有时候，奶奶抱怨爹不干活儿就是待见写个“对的”，爹就说，他们家没顾上买墨汁，来咱家了，给他们写写哇，一年才一次。奶奶就不说话了。偶尔奶奶会说起我们家这一门都是识字的，像我的其他门老爷爷们家里以前就是拿碗蘸点锅灰在红纸上拓些碗坨坨。　　 我们年龄稍长，有几年村子里流行用银粉写对联，爹又买了银粉来。银粉写的对联在阳光里一闪一闪的，煞是好看。村里人觉得谁家用银粉写了对联似乎比墨汁写的要气派一些，就都用银粉写。不过，银粉容易掉，小孩儿喜欢用手抹，以致于家里好久到处都是银粉沫沫。　　 银粉对联流行了两三年，大家又回归到过去，还是墨汁好。　　 正月里，村子里“扮秧歌”，孩子们就扯对联。从对联上撕下一块，沾了水或者唾沫，往脸上一拍就当是化了妆，实际上也只是腮帮子上一坨红，并不均匀。有时候，女孩儿会抹得匀一些，假装是抹了胭脂。婶婶们看到就说，看外闺女，红桃花似的，好看。女孩儿就心满意足地跑开了。女孩儿喜欢梳辫子，有的人的辫子并不长，她们就去找玉茭胡胡编成辫子模样接在自己的辫子上。脸一抹，辫子一辫就算是扮上了。一个正月就可以忙着跟着大人走村串户地唱秧歌了。　　 我们长大成人，爹的一笔好字，我们姊妹兄弟几个还是都没有学会。有时爹说，看看你们，连个毛笔也不会握，没一个好好学学写毛笔字了。娘就替我们解围，现在都是买了，好看又不贵，想要甚有甚。事实上也是，大街上对联到处都是，几十块钱，家里院子里都有了，自然也没有人来家里求爹写对联了。看爹，有点失落呢。　　 又快过年了，爹也不再写对联了。爹的眼睛不好，可爹喜欢写字的习惯不改。弟弟给爹买了那种水写布，爹依旧每天要写一两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