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节气三题（散文）

　　　　 一、立春　　 春天，开始于日历上的这两个字，开始于父辈们念叨“打春阳气转”，开始于老人们搬着手指头说“春打六九头”。实际上呢？在我们东北之北，根本没有春的迹象，天依然深深地冷，雪依然欢欢地下。冬的余韵太漫长，春天只是先递进来一张名片，依然在门外很远的地方徘徊。　　 小时候曾问过大人，黄历上明明写着的是“立春”，为什么偏偏叫打春？大人们对此也是说不清，村里稍有学问的人也语焉不详，只是告诉我们，这是从古代就有的一个节气，可能是一种什么仪式。不过，我们真的没有什么春天的感觉，除了母亲看看黄历上写着的具体时间，几时几分立春，便准备好萝卜，或青或红，洗净切成片，到了那个时刻，一人分一片，吃掉，说是“啃春”。于是，倒是真的从萝卜的清香味里，嗅到了一丝春天的气息。　　 我们这里素来就有年前春年后春的说法，就是立春在春节之前还是之后。如果逢上今年是年前打春，明年是年后打春，那么这一年的阴历十二个月，便没有了立春的节气，被称为“寡年”，无春年，旧时说不宜结婚。　　 在打春的这半个月里，依然是寒假，我们依然在村庄外的雪地里奔跑。也会一天天地觉得，脚下的雪似乎松软了许多。风依然猛烈地刮，不过不记得是从哪个方向来，虽然是不变的冷，却感到风里少了一些东西，又好像多了一些东西。年少的心里，关于春天最初的印象，早已随着那一片萝卜而消散。　　 村里最老的老人，这个时候会站在村口，看着广阔的大地，大地上的雪依旧那么厚，大地上的我们依旧无忧无虑。老人一辈子没有离开过这片土地，他似乎比村庄更苍老，某一天，他会看着这片熟悉的大地，说：“地气通了！”　　 所以，在我们村，最先知道春天来的，是这个最老的老人。于是我们顺着他的目光看，仿佛也看到大地醒了，一个呵欠接着一个呵欠，正在慢慢地掀开身上厚厚的被子。而我们真实地看见的，却是那些倏去倏来的麻雀，羽毛的颜色比以往淡了许多。还有院子里的精灵们，脚步也轻快了许多，它们，可能也感受到老人所说的地气了吧！　　 立春。立，始建也。春气始而建立也。春气无声无息，无痕无迹，在这一天，在这一刻，轻轻地进入人间，就像一个温暖的梦，悄悄地进入长夜。　　 后来，我终于知道了，为什么叫打春。的确是一个古老的仪式，泥土做成春牛，站在门口，在这一天，人们用红绿的鞭子抽打它，有“催耕”之意，希望有个丰收的好年头。泥做的春牛被打碎，人们便把那些碎片捡回来，视为吉祥之物。　　 春天就这样被唤醒了。　　 现在早已没有了这样的仪式，那头泥做的春牛，就在心里。它挨了鞭子，疼得撒了欢儿地奔跑，就像，它蹄下那些也正在撒了欢儿地生长着的青草和万物。　　 于是，春天，就真的来了。　　 　　 二、谷雨　　 谷雨是有着故事的。　　 在谷雨时节，春天便已经进入了尾声。可能南方已经杨花落尽子规啼，或许已经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在暮春的伤感中，林花已谢，落英缤纷，仿佛一场场的告别，许多美丽的故事，也随着春天缓缓落幕。　　 于是古诗词中，便有太多的伤春之作，极尽哀婉。而我却独爱唐人曹豳的一首：门外无人问落花，绿阴冉冉遍天涯。林莺啼到无声处，青草池塘独听蛙。孤而不寂，哀而不伤，才是一种真正的告别。所以，作为春天最后的一个节气，谷雨，是充满着惜与伤的。　　 而在我们这里，谷雨是幸运的。虽然也是斗指辰，虽然还未雨生百谷，但是也清净明洁，春天，刚刚渐入佳境。所以，在这里的我们也是幸运的，虽然春天来得晚，可是在遥远处已经开始告别时，我们才开始迎接。　　 大地上的草色如轻烟淡笼，细雨也经常洒落，初回的燕子忙碌着修补旧垒。在这半个月的时间里，一些花儿次第开放，而一些花儿还要等更久。一切都是新鲜而欣喜的，柳絮还在很远的地方飘落，我们这里，并没有离别的氛围与情绪。　　 我会想起自己的十六岁，花季雨季的衔接处，也曾在谷雨的日子里，在那片年轻的青草地上，放飞着心里的白鸽。闪亮的河，轻柔的风，花草流年在身畔温柔地沉默。春天别的节气，总是让我想起童年，而谷雨，却让青春一次次地回溯。　　 我们的谷雨，依然没有什么习俗，大地上还是一片空旷，庄稼们还是未播种的种子。基本上已经没有了冬天的痕迹，燕子和布谷鸟在天空上飞过，就连那些路过的云，都载着暖暖的阳光。所以，我们的心里都是温暖的明净，每一步都踏着清澈的风，每一个念头都飞舞成梦想的形状。　　 我喜欢亲近这个时候的大地，从儿时，从少年，就是如此。虽然人到中年，无复最初的心境，可是我依然会在晴好的日子里，坐在松软的泥土上，目光掠过阳光下的草地，掠过微笑的河流，仿佛看到很远很远的一种境界中去。就像童年跌倒在大地上，便躺在那里，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怀抱，看天很远，看春天很近。　　 都说谷雨难得雨，果然如此，今年的这一天，蓝天高远，晴朗得如被风洗过的眼睛。而在这半个月的时间里，雨依然会来。我也喜欢我们这里的细雨，柔柔缓缓，像天空对大地的一场倾述。然后大地感动得生机勃发，千家帘幕，隔不断一份美好的希望。　　 所以，我们的谷雨，也是有着故事的。无关离别，无关怅惘，所有的情节都是初初的相遇。　　 于是，在缤纷的阳光与心情中，我又想到了从前，想到了那个白衣飘飘的季节。歌声与风声同在，心语和花语共存，圣洁而遥远。　　 所以谷雨，在我的心里，依然是青春的回放。　　 　　 三、立夏　　 一回头的刹那，春天就走了。　　 都说春女善怀秋士易感，当人们的心绪还没从诗词里那些伤感情境中走出来，人间便又有了新的开始。　　 在我所在的小兴安岭，春天是不明显的，脚步很慢很慢，仿佛刚刚走到地方，却发现夏天已经捷足先登。而在老家的大平原上，此时的大地上已经有了忙碌的痕迹，农田已经趟好，田垄纵横如纸笺，等着生长出一行行绿色的诗句。稻田地里已经注满了水，浅浅的水映着深深的天白白的云。一个火热的季节拉开了帷幕，汗水也准备启程。　　 一些花儿开始次第绽放，杜鹃，榆叶梅，丁香，已经和流水一起欢笑，而树们似乎在一夜之间就变换了颜色。就这样恍惚柳绿，就这样悠然花开。我们的立夏，继续着春天未完的使命。　　 我喜欢在这样的季节里回忆，似乎每一次轮回，都重叠着旧日的足迹。　　 那个时候的我，总是在这样的时刻，凝神于南园中的一切。在那个菜园里，在这个节气的日子中，母亲已经开始播种一些菜籽儿。想象着再过许多时日，满园的果蔬红绿相间，蜂飞蝶舞，便心驰神往。而且，园里的樱桃树和杏树也即将开花，在风里飘摇着许多憧憬。　　 立夏，是多么美好的一个开始啊！就像我的心，正渐渐地走向丰盈和繁盛。　　 我也常常凝神于河边泥岸上的燕子，看它们怎样一口一口地衔泥，再飞回檐下筑巢。满院的禽畜也欢快起来，几头猪依然孜孜不倦地在墙角拱坑，脱了厚毛的花狗显得精神了许多，小鸡们飞上窗台，飞上墙头，扑落一地的阳光。夏天来了！所有的生灵都在欣喜不已。　　 一想到夏天这个词，我就会记起一个遥远的场景。那还是四五岁的时候吧，我和姐姐们都穿着最简单的塑料凉鞋，院子里阳光漫天洒落，一盆清水，我们轮流穿鞋站在水里，感受那份清凉而简单的快乐。　　 有时候看书，很向往遥远的地方，那些我们所没有的种种。许多东西都是我的成长中没有见过的，比如榕树上的知了声声，比如清清幽幽的竹林，比如萤火虫点亮的夏夜。可是，我并没有什么遗憾，我所有拥有过和拥有着的，已足够我用一生去眷恋。　　 立夏这一天，我们这里的风俗也是吃鸡蛋。这似乎是一个很古老的传统了，便总会想起母鸡们下了蛋后，跳上墙头大声欢笑的样子。即使在长长的岁月里，走丢了许多东西，可是永远不会丢掉那份美好的心情，或在回忆里，或在希望里，就像这个夏天的美丽而安静的开始。　　 而且，整整三十年前，也是在立夏前后，我家便搬离了那个让我魂梦夜夜飞渡的村庄，从此开始了人生的另一种际遇。所以，我的立夏，是有着一份别离在其中，大风熄灭了多少回望时清澈的目光，却吹不散心头的那份爱与暖。　　 立夏，夏天开始了，多好！　　 这一天，头指东南，心亦向阳。所有的美好，正依依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