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饭碗（散文）

　　碗，盛饮食的器具。　　 ——这是字典对碗的解释。碗之于我，盛得更多的则是那些温暖的记忆。　　 木碗，是儿时母亲为我这个“小皇帝”所配备的“御用”食具。体色红褐，手感润滑。外围的木轮纹理清晰可见，彼此平行相绕，像一弯弯小路，又似一段段人生，虽坎坷曲折但却韵味深长。它虽然不是什么名贵木材制造，但并不妨碍我将其视为珍宝。小朋友嘛，就爱在同伴面前炫耀，诸如自己有只小猫咪呀，有件漂亮的衣裳呀，有个会发光的溜溜球呀，等等。我总会逢人就说：“我有一个小木碗好漂亮呢！我妈妈对我真好呢！”说这话时，那种卖弄得神情自不待言，好似别家的妈妈对自己的孩子不好似的。　　 小孩儿多是贪玩的。因此每每在吃饭的时候，别家妈妈会如临大敌，软硬兼施：“伢儿听话唦，快回家吃饭唦，不然你爸爸要打屁股了！”而我却在木碗的引诱下，大快朵颐。木碗是母亲育儿的智慧。她让“要我吃”，变成了“我要吃”。　　 稍长，木碗也跟着我变成了铁碗。　　 铁碗，妈妈只是在冬天的时候让我用。因为是铁器，导热性能好，既能盛饭装汤，还能捂手。一碗两用。妈妈偷着乐，我却不乐意了。铁碗毕竟是铁碗，中用不好看。妈妈唬我说：“谁说铁碗不好看，你盯着碗使劲看看。”于是，我盯着碗使劲看，——铁面锃亮，好似一面镜子，我对着它撇撇嘴，挤挤眉，它竟然将我的脸变成了丑八怪。乐得我忍俊不禁。“怎么样，有味吧。”母亲趁势而上，说，“我听人家说，用铁碗吃饭还可以补铁，补了铁，个子就长得快，长得高。——你不想做个小矮人吧！”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还有什么理由可讲呢？不过，上学后，我的知识日渐见长，我知道了母亲的补铁之说是一种伪科学。母亲不肯为我换碗，主要还是因为铁碗牢实，不易摔破而已。不过，至今我也没有给她点破。　　 尔后我又用过几只碗，印象最深的是那只瓷碗。它外围是一圈蓝色的碎花，纹饰复古，风格典雅。白色米粒盛在里面，宛若翠玉盘纳珍珠粒。光这视觉，就已勾起我舌头上千万个味蕾的舞蹈。由于碗质比较薄，洗涮磕碰中碗边缺了一处小口。母亲说：“你先用别的碗吧，我怕你划到嘴巴。”看她的眼神确乎隐含着一丝歉意。这只碗太漂亮，成了兔唇也可爱。我不肯换碗。母亲无奈，只好在吃饭时，不停地拿眼睛盯着我的嘴，生怕我也成为兔唇。　　 酷暑难耐。饭后我便躺在屋后树林里的竹席上，借着自然风，不知不觉就“庄生晓梦迷蝴蝶”了。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响柔和的声音唤醒：“起来，吃葡萄。”我睁开眼，看见母亲手里一口白瓷，浅红花朵绕在碗身，仿佛活的一般，让人似乎闻到花香。瓷碗里装着的是一粒粒水晶葡萄，绿翠欲滴。“上街给你买了个新碗，不能老啃破碗了，危险。”母亲说，“听别人说这种小葡萄很好吃，你快吃下。”——“ 听别人说”？好吃的东西她总是连尝都舍不得尝的。我挑了一颗最闪亮的放进嘴里，咬破，品咂。“嗯，好甜好甜，妈，你也吃啦！”母亲笑笑说：“好吃你就多吃点。我吃甜的会牙疼。”只听说吃酸冷的东西会牙疼，从来没听说吃甜的也牙疼。妈吔，你说谎也太没水平了吧。　　 吃完葡萄，我将空碗送到厨房给母亲清洗。母亲到地里忙活去了。当我将碗放进洗碗盆时，我注意到了母亲的碗。我家五口人是分碗筷吃饭的。母亲说这是从电视里学来的，卫生。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有意注意到母亲的碗。这是一口怎样的碗呢？粗瓷，灰白，毫无光泽，碗身有多处暗淡的划痕，碗口呈毛边状，像锯齿。看到母亲的碗，我的心不知怎的，忽然酸软了一下。人如其碗，碗如其人。这只碗一定像母亲一样也曾美丽过。可是，时间与生活却将她打磨得色衰珠黄。然而，即便如此，它不仅没有半点埋怨，且豁达从容，在默默盛饭盛汤的同时，还默默地盛着装着人们看她时那些不解甚至误解的眼神。　　 这么多年来，母亲总是不断为我置换新碗，时时刻刻担心我受了什么委屈。而她自己用的这只碗已经老旧得不成样子了，难道她就不怕自己被碗口划拉成兔唇吗？　　 ——这就是我的母亲：对儿子，她总是讲究；对自己，她却总是将就。　　 望着洗碗盆中我的碗和母亲的碗，我想：何时我才能为母亲买一只像我这样的新碗呢？　　 令我抱憾终生的是，当我长大参加工作捧到饭碗，并领到人生的第一份薪水的时候，母亲已经作古三年了。　　 唉，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