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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一湾溪水向西流(散文)

时间:2020-07-24 07:40
  一   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天放学后我感觉饥肠辘辘,于是像一只突奔的兔子,朝山脚下那扇敞开的大门疯跑。   草绳一样弯曲的小径,滚动着豆粒般瘦小的身子,我的舌头脱离我的身体,鼻子在无限地拉长,它们替我率先回家。灶房里有甜爽的薯丝饭,火炉上有温暖的茶壳火,那是少年记忆中的一场盛宴。   母亲用杂色碎布缝制的书包,像一只折翅的飞鸟,在我瘦弱的脊背上扑腾。我风急火燎地跑进屋,径直朝灶房赶。刚一迈进门槛,身子便猛然一抖,立马收住了前行的脚步。   我一脸惊恐,眼珠子圆圆瞪着,像遇到了外星人。站在原地不敢动弹,只是怔怔地盯着这个披头散发,面目怪异的老妇发呆。   老妇的眼睛已经肿胀得只剩一丝缝隙,她努力了几次,很想给我露出一丝笑容,可还是徒劳。能看出她很痛苦,面部肌肉绷得像鼓皮,完全僵硬了,浮肿起来的皮肤闪着可怕的光泽,就像充胀过猛的气球,不仅没有了一点舒展的余地,而且随时都有爆裂的危险,让人看了十分难受。   母亲见我一副惊恐万状的样子,赶紧招手,示意我过去。我低着头,略微朝前移了那么一小步,然后站着再也不愿动弹。此时听到母亲小声对我说:“伢儿,过来呀,过来,快叫,快叫外婆!”   事情太过突然了,这个面目怪异,从天而降的老太婆真的是我外婆?对于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来说,因事先毫无铺垫,心里头没有一点接纳的准备。我低着头,不愿叫,当然也不敢再抬头面对那张怪异的脸膛,严重变形的面孔实在太过恐怖!   我最终还是没有叫一声外婆,当初对外婆那种态度,不知给她造成了一种怎样的伤害。在别人关于外婆的口头叙述或文字记载中,几乎千篇一律,都是宽厚、慈祥、温馨和美好的。这个世界上无一例外,每一个人都深爱自己的外婆,亲近自己的外婆,思念自己的外婆。   长期以来,关于外婆的话题似乎成了我内心的隐讳,只要有人谈起外婆,我总是悄然回避,觉得这是一个难以启齿的话题。提起外婆就像麦芒刺进衣服,外面了无痕迹,里面却真实地存在,说不定哪个时间就会在我的肌肤上猛扎一下,让我记住那种隐形的疼痛。这种痛感除独自感知外,无法与外人道也。      二   那时少年轻狂的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外婆,更没有关爱过外婆。小时候听大人说:外甥狗,摇着尾巴走。当时根本不明白这话的内在含义,在乡村人眼里,外甥天生是向外的,就像一条养不亲的狗,它吃饱喝足之后照样会摇摇尾巴远走高飞。   外婆不在人世之后,我以为关于外婆的话题不会再显得那么沉重了,但我完全错了。不惑之年再来追忆外婆,除了痛悔和内疚之外,还能做些什么呢?每年清明节、七月十五中元节,焚烧写满先人名字的纸钱时,我就会想起这些流淌在纸页上的祖先:“外婆黄凤梅冥中受用”、“阳凡外甥处具财袱五大包”。土黄色的火纸封套上用毛笔竖写着几行小楷,横平竖直的文字像一道直逼而来的刀锋,在我眼前闪电一样蔓延开来,它顺着血液流遍我的身体,变成心底一道无法修复的暗伤。   外婆在世时,我没有给过她一分钱,当然我那时自己还没有收入,只是个穷学生,但至少没有过那份心意。现在她入土多年了,自己却大把地给她“烧钱”。面值亿元的冥币,成堆的金银财宝,纸糊的豪华别墅,望着这一堆虚拟的财富,我的心越发感到沉重。面对亲情竟然虚伪到这种程度,真让自己吃惊!我感觉真实的生活正被世俗的外力所牵引,渐渐坠入一种虚无冷漠的境地,这样的行为真让人深感羞愧。   开春的时候,那条游蛇似的小路腰带一般隐藏在山间,那是一条通往外婆墓地的通道。这些年路旁边伸展了几条纵横交错的小径,小径上荒草萋萋,很久没有行人的脚板踩过了。站在路口,望着脚下一堆馒头似的荒冢,我突然有了醍醐灌顶般的顿悟:不仅脚下这条小径通往墓地,世间所有的路,其实最终都是通向死亡……   外婆的墓地选在一块背阳的山坡上,坡度很陡,且紧邻一条自东向西的小河。我不知道这是谁选的墓地,这样的墓地为后来的事件埋下了深深的伏笔。我更不明白,这条小河为何会从东向西流淌?西高东低的地貌多少大江大河都是由西向东不息流淌,然而这条小河却自东向西而去,这是不是某种宿命式的象征?   每当站在清冷的墓地,除了忏悔,我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这样的行为无法给死者一丝一缕的安慰,面对强大的现实,我又不得不极力为之。清明不扫墓,鬼节不烧纸,在乡村被视为绝后的孤坟。孤坟野鬼,这是逝者的不幸,后人的耻辱,子孙的不孝。只要还有一丝血脉在延续,我不敢让逝去的亲人成为孤魂野鬼。尽管阴曹地府是人类的虚构和想象,那是活着的人永远无法抵达的地界,可是谁也背不起遗弃亲人的骂名。   正因为有这样的习俗,才加深了血脉亲情的延续,无论你漂泊多远,位居何处,每年清明节,子孙们都会千里迢迢赶回故乡。祭奠离世的先人,能做的也只是上一把土,供一炷香,完成一个心愿。远道而来,完成这个简短的仪式之后,便会沿着长满杂草的山坡,告别乡土,返回喧哗的城市,等待下一年这个节日的到来。人生就在这样的轮回往复中慢慢将生命耗尽。      三   外婆确实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外婆,无论她的性格与命运,都呈现出一种极其复杂和另类的属性。她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人,她的复杂性与多义性成为那个特殊年代中的标本式人物。   我试图寻找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我的外婆,但绞尽脑汁,也未能找到。所有的词语都难以准确概括。外婆的坚韧、孤独、率性、童心,隐忍;外婆的愁苦、忧伤、疼痛全都活在那些入世的词语之外,任何一个词语用在她身上都过于简单,过于随意。   外婆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在缺吃少穿的年代,她把自己仅剩的半升大米送给了一位带着孩子沿村乞讨的妇人。那对母子当时饿得双眼发绿,浑身浮肿,拄着棍子,东倒西歪,连路都走不稳了,外婆看着便流泪,于是把家底全掏了出来。把米送了人,自己一家却吃了半个多月的苦菜。   外婆一生极其坎坷,命运一路阴霾,就像穿行在漆黑的洞穴,尽管她在洞穴里左冲右突,但最终也没能使她见到多少光明。   外婆是黄花闺女,命运却安排她嫁给一个再婚男人。男人身体不好,前妻还落下一个脾气很臭的女孩,稍有不顺,便以死相逼,常常弄得外婆措手不及。外公因这事没少教训过外婆,外婆就是挖肝掏肺给小家伙吃,她也毫不领情。左右为难的外婆常常受夹板气,就如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外婆嫁到外公家来没有享过一天福,厄运倒是接二连三地降临到她头上。嫁过来不到一年便生了我母亲,早产的母亲生下来就是个病秧子,几乎没离过药汤,平日里一场感冒也弄得一惊一乍的,没少让外婆操心。后来农村开始划成份,外公家因为田土较多,而且还雇了长工和短工,被定为剥削阶级,划为地主。划为地主之前,苦心经营家业的外祖父已经离世一年多了,很自然地主的罪名便落到了外公头上。外公却是半个书生,不知是生性胆小,还是身体确实经不起一丁点儿风浪,只揪斗了两三回,就彻底趴下了,不出半年便大口吐血,一命呜呼!那年我母亲才五岁。   那个年代,成份就像无法洗刷的胎记,已经渗入了这个家族的骨髓。出身问题是头等大事,事事都被它左右,地主成份不可能轻易让它消失。从此,地主婆的名份就由外婆这个本来毫不相干的女人背负着,而且这一背几乎就背了一生。   外婆嫁进这个门,只能认命。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想收也收不回来了。外婆不仅每天要下地劳动,而且时常要遭批斗。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年代,作为一个女人,在外头折腾了一天,回家还有一大堆家务活等着她做。每天清晨起床,不到深夜别想休息,日复一日,铁打的人也吃不消。晚上躺在床上一身酸痛,孤苦无奈的外婆,除了搂着我不谙世事的母亲,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息外,连个倾诉的对象也找不到。有谁能理解,那些漫漫长夜,外婆是怎样熬过来的。   外婆尽了一个女人应尽的义务之外,还把一个死去的男人逃避掉的责任全部承担了下来。在她的周围,外婆找不到一丝怜悯,半点同情。那汹涌的苦水日复一日在煎熬、浸泡,使外婆具备了超凡的忍耐力。在那么恶劣的环境下,一般人是无法承受的,那是一种双重挤压,不仅对肉体折磨,而更多的是对精神摧残。那个年代,为此而寻短见,而发疯发癫者不在少数。外婆却不急不恼,无论是批斗,还是带惩罚性的劳动,她都默默地承受,再多的苦水她都咽进了肚子。   外婆像一块吸水性能极强的海绵,把所有的苦水都吸进了内心。外婆的忍耐能力是我们所有亲人当中最强的一个,这一点许多男人也望尘莫及。特别是如今生活在太平盛世,仍然愁肠百结,唉声叹气,房子倒是越住越大,心眼却越来越小的人。      四   每次批斗,外婆都会有新的罪行被揭露。某个黄昏,外婆到镇上买煤油,回来时走的是一条小路。外婆看到供销社老陈的瓜棚下挂着几只拳头般大小的青南瓜,这种普通的农家蔬菜,其实自家的菜园中也有,但不知何因,她竟一时兴起,忍不住伸手摘了一只。外婆正准备将小南瓜藏进布袋时,在不远处菜地里锄草的老陈看到了,他飞快地冲过来,一把揪住外婆大骂:你这个贼婆!地主婆!真是胆大包天,敢偷老子的瓜……   这事对于外婆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从此地主婆头上便多了一项罪名,贼婆!批斗的时候人们下手就显得更狠了。   让外婆吃了更多苦头的还有两个原因:一是嘴巴,二是相貌。她矛盾的性格表现在这里,多数时候她属于那种口无遮拦的人,快言快语,直抒己见。有时她又一言不发,沉默不语,真是该说的她偏不说,不该说的,她不受大脑支配,一不小心就从嘴里溜了出来。   比如这个人怎么样,那个人好不好,某位妇人偷了某位汉子,她总会当着别人的面,竹筒倒豆子一般。她不知道隐藏,不知道拐弯抹角。   祸从口出,外婆终于给自己招来了好几顿毒打。一次散了批斗会,她摸黑从外面回来,路过村口张寡妇家时感到口渴了,想进去要口水喝,她刚一踏进门便看到了她不该看到的一幕。大队支书正衣衫不整地从张寡妇的屋子里钻出来,当时支书出门时用力咳嗽了两声,这算是有意提醒她了,但外婆偏偏没能管住自己的嘴,几天后一不小心把事情抖露出来了。结果当天晚上支书就手握竹烟杆,对着外婆的脑瓜擂鼓一样,狠狠敲了几下……   外公过世好几年了,外婆并没有改嫁的想法,也很少有男人对她动心思,谁也不想睁着眼睛跳进火坑。看着她日子实在难熬,后来在亲友的撮合下,让外祖父的大侄子,也就是外公的堂弟上门招了亲。   男人入赘后,外婆倒是轻松了许多,不过批斗时还是喜欢把外婆推上台,新来的男人还没有急着动他。两年后,外婆又生了一个女儿。此时,外婆身边已经是三个女儿了。一个家庭,经历过两个男人和两个女人,情况显得特别复杂,加上外婆这种直炮筒一样的脾气,想处好这种关系几乎不太可能。三个女儿都不是同一父母所生,而且性格相差甚远,特别是大女儿,父母均已离世,对自己称呼为婶婶和叔叔的父母,根本谈不上任何感情,因为她知道自己身上流淌的并不是这两个人的血液。   外婆为了缓解这种关系,给大女儿找了婆家,几年后母亲也送出去给人当了童养媳。家庭负担减轻了,又有男人撑着,日子好过了许多。男人是棵挡风的大树,站在树下,外婆感到不再像从前那么风雨飘摇了。如果命运能顺着这样的轨迹行走下去,那么外婆一生也就不至于太过孤苦、太过动荡。可是谁知外婆五十五岁那年,男人又一病不起,没多久便离开人世。   第二个男人过世之后,人们对外婆的态度更加冷漠憎恨起来。本姓本族,左邻右舍都视她为扫帚星,无论男女老幼,对她都是恶言恶语,冷脸相向。特别是大队支书,一直怀恨在心,批斗会上对外婆出手一次比一次狠。寒冬腊月,把她派到水库工地上劳动改造,既要上工挑土,又要到食堂帮厨洗菜。在冰冷刺骨的水中洗菜刷碗,手指冻得又红又肿,人们对这些视而不见,没有哪个人会对她产生半点怜悯,对于地主婆个个都显得立场坚定,爱憎分明。   工地上阶级斗争抓得更紧,隔三岔五就把地主富农分子揪上台去批斗一次,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每次批斗都把外婆当成典型,让她脖子上吊块纸牌,上面写着打倒地主婆黄凤梅!   台下人都说这是个万恶的地主婆,命硬如刀,天生就是个杀夫相,接连克死了两个男人。人们把这些毫不相干的事情转化为阶级仇恨,大有将外婆批烂批臭,踏上一只脚,让她永世不得翻身的势头。   那段日子,外婆见不到天日,但是她还是咬牙挺了过来。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外婆的忍受在某些事情上还是有限度的,能忍的她全忍了,不能忍的决不苟且。无论是谁,只要触动了她那根痛感神经,她就会不顾一切,霍出去跟人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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