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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母亲的笛声(散文)

时间:2020-07-31 01:09
  最喜欢秋天。天空明亮翠蓝,云霞乱而美丽,天上所有东西都像是被人擦干净以后再安上去的,同时又像生来就在那里,位置那么合适,怎么变都觉得合适。   我一边枕着书,一边看云,心想这个叫金庸的人实在太了不起了,居然能写出这么精彩的故事和华美句子,它们就像天上的云,生下来就在那里,可那些事明明全是他凭空想象出来的……遗憾的是,每到关键时候,书就缺张少页,不是这里撕掉了,就是那里被涂得一团模糊,墨黑一片,或者干脆扎个大窟窿。家里的《三国演义》只有半部,看过之后徒增遗憾,而从学校对面租来的书就像它的同胞兄弟,以另一种形式的缺失让人懊恼。有一段时间,我整天下午都在揣摩那些丢失了的字句,以此打发漫长的放羊时光。   在我们家,每个人放羊都有各自打发时间的方式。轮到母亲,总能找到事做。她出门时经常挎个竹篮,里面不是放着一袋待剥的花生,就是两双没纳完的鞋底。秋天的尾巴上她开始给我们织毛衣,毛裤,她织东西稍不满意就重头再来。我们家从母亲开始,一个个都有这个毛病,全是完美主义者。完美主义不是什么好事,我一直觉得自己现在一事无成,很大部分原因就是因为它。世界本身就不完美,你想要完美,等于跟自己过不去,也是跟世界过不去。可秋天就是这样的季节,它总让人将事情往完美上做,也总让人想到美好的事物,暴露出人心最柔软、最敏感的部位,于是,那天下午我们便听到了那阵笛声……   我们村没什么人会乐器,平日只有鸡鸣狗叫,没有丝竹之乐,像笛子这种高雅稀罕的东西,离大家的生活太过遥远。突如其来的笛声在村里引起不小骚动,大家不明所以,后来,当他们发现吹笛子的是母亲,都不太敢相信。   母亲是会吹笛子的,可能隔的时间太长,大家就忘了,她上次响起笛音的时间已经是十年前了。隔了十年她的声音显得生疏艰涩,如果不是因为在山上放羊,如果不是在秋天,而那天的天气又那么好,母亲一定不会想到拿笛子去。她吹得一点不像我以前听过的那个样子,最简单的《打靶归来》吹成了好几截。只有一点是熟悉的,那就是她对生活一成不变的爱。下午出门时,我们谁也没注意,她往篮子里藏了一根竹笛。   其实,母亲并不是心血来潮才想起这件事的,春天赶“三月三”那天,她看到有人拎着笛子卖,在买镰刀、簸箕这些农具的同时,顺手买了一根笛子回来,只是这个秘密我们谁都没发现……母亲之所以偷偷买笛子,不让人知道,是因为年轻时,父亲曾劈断过她好几根竹笛,当着面劈,然后,扔到火塘烧了。   现在,母亲吹笛子的画面一点都不协调,不到五十岁,人就老成这样,满手粗茧,指头也笨了,经常按不对地方。这几年她的双手一到秋天就四处皲裂,裂开一道道刀疤一样的口子,吐气也不顺畅,以前可不是这个样子。可是她爱,平时也喜欢哼歌,农村妇女像她这样的实在少见。   读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每天吃完晚饭,母亲就在煤油灯下给我和哥哥辅导作业,写完作业之后就会拿出竹笛给我们吹两曲《王二小放牛》、《草原牧歌》。尤其是秋天,庄稼收割完以后,人一身轻松,母亲经常吹得很陶醉,近于忘乎所以。那时她还那么年轻,一头黑发,一笑就陷出两个又大又深的酒窝,还经常做一些只有小姑娘才做的事,虽然当了两个孩子的妈,依然保留了不少少女才有的、对生活的天真和向往。我们家住在村口,半夜笛子声一响,全村都能听到,加上两个儿子成绩又好(主要是哥哥成绩好,他从来都是全校一二名),养儿弄笛,其乐融融,村里人一个个全都羡慕得要死。   可父亲不。他一听到母亲吹笛子,就要发作,好像犯了天规一样,上蹿下跳,烦躁不已:“吹吹吹,吹脑壳,吹笛子能当饭吃?”   尤其是夜里,那时候村子还没通电,煤油很贵。   “日里游呀游,夜里熬灯油!”   父亲只知道埋头干活,抽他的手卷旱烟,然后,特别喜欢看书。至于吹笛子,在父亲看来既耽误农业生产,还耳根不清净。至于他为什么要耳根清净,我现在也没弄明白。   在我看来,父亲看书才是真的耽误生产。如果看的是种植、养殖之类的书就好了,可他看的全是历史演义和文学小说,和他当农民的身份完全不符。一个农民,既不当领导,又不搞文学创作看那么多书有什么用,他应该多想想怎么赚钱才对。母亲在农事之外吹笛子,可以苦中作乐,调节生活,他看书能看出什么?我想,大概只有一个用处,那就是闲暇的时候吹牛。只要很多人聚在一起,父亲就会变成说书先生,只听见他一个人的声音大炮一样朝天放,天文地理,历史典故,说得津津有味。父亲以前确实是当过老师的。可问题是,他现在只是个农民,一个实打实的农民,农民就该有农民的样子。   一直不明白,父亲为何忍受不了母亲的笛声,到最后,如临大敌,怒发冲冠,进而大打出手。他劈碎了母亲好几根笛子,当柴火烧成灰烬,有横笛,也有竖笛,怎么藏都没用。最后,母亲只好无奈放弃。   母亲的笛子是自学的,跟两个舅舅一样,他们都会吹笛子拉二胡,那个家没有任何音乐基因,我们村也没这个传统,他们三兄妹真的是太聪明了。我经常想,要是母亲生在一个条件富裕的家庭,说不定能成为一名像样的艺术家呢。可如果那样的话,她就不是我母亲了吧?也不会嫁给父亲这种不近人情的人。   父亲的做法,实在太残忍,焚琴煮鹤,辣手摧花,莫过于此。母亲忍无可忍时,会采取一些报复手段,将父亲的书抓过来撕下几页去引火。后来那些年,父亲看书时常常念叨:“怎么回事,这里怎么掉了几页?”他一度疑心是我淘气撕掉的,只是没能找到证据。到后来,即便父亲不再反对,母亲也没时间吹了。生活艰辛不已,农务繁重琐碎,一切让她无暇他顾,家里四处拆东墙补西墙,除了儿女,她的世界容不下其他东西。   然而,谁也没想到,时隔多年,母亲的笛声在山上重新响了起来。不知道父亲听见没有,村里人都在问长问短,他不可能不知道,只是当做没听见而已,没听见也就意味着不会反对。我觉得,他一定是听见了的。   那段时间是我们家最艰苦,最难熬的日子。哥哥上大学了,我也接着要上高中,家里很多农事我再也不能分担,学费在一年年增加,卖羊的钱已远远不够,将来何去何从是未知之数。几个人在家动不动就因为学费的事吵架。母亲这个时候重拾旧业,吹起了笛子,说明她仍然保持着乐观的心态。这些年家里举步维艰,父亲身体不好,比谁都悲观,我和哥哥则因不知前程如何,内心摇摆不定,只有母亲表现得最为强大,至少外表看起来是这样。这是她和父亲的不同之处,不管碰到什么问题,总是能忍耐,默默承受,并且显示给我们以希望,她失落的时候,我们是看不见的,不像父亲事事急躁冲动。母亲是用音乐来自我安慰,转移压力,她当不成音乐上的艺术家,只好当生活上的艺术家。   她知道父亲不爱听,就拿到山上来,吹给羊听,吹给群山听。不知道那一刻,母亲一个人站在山头是否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想起几岁时,吹笛子给我们听的那些晚上……   群山之上,蓝天之下,她吹得有些落寞,又有些不甘。生活原本可以更好的,是的,一定可以更好!   那天中午做饭,我在灶台前凑火,母亲炒菜。我问母亲,她只一个劲地说:“老了,记性不好了,不会吹了,连谱子都记不得了。”她还在为前天下午没能吹完一首曲子而遗憾。   然后,她突然蹦出一句:“你老子以前才吹得好呢……”   父亲会吹笛子么?我出生以来从未听说。   父亲以前在部队文工团当过文书,后来还当过老师,进过工厂,但从没听说他会吹笛子。我曾见过父亲有个笔记本,上面用蓝黑墨水抄了很多革命歌曲。我问母亲,母亲说,父亲不但会吹笛子,还会拉手风琴呢。再问,她就无心回答了。   她心里有事,他们俩之间有事。   既然父亲懂音乐,为什么还反对母亲吹笛子呢?后来,有一次我听母亲说,父亲当年本来可以在部队呆一辈子的,在部队娶妻生子,那里有他的命运所在,可后来因为政治运动被打回了原籍。这是父亲这辈子最大的痛处,他的后半生一直在逃避。母亲语焉不详,说不出个一二三来,也许她从来都没有真正清楚过吧。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事,或者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的事。   听说父亲也懂音乐,我既新奇又兴奋,赶紧跑到外面,想问个究竟。   父亲正在谷仓前架着马脚劈柴,他穿着那件破背心,汗流浃背,几片梧桐叶落下来贴在后背也不知道,只是不停抡斧子,满嘴吭哧吭哧。我去的时候,他刚好碰到一个木疙瘩,一斧子下去半天都没扯出来。   “娘希匹,茶树淋了雨硬是劈不动!”   他向来就是这样,遇到点事就火急火燎,稍不顺心就大声骂娘,见了我,没好气地说:“天气预报讲今天下午要落雨,吃了饭,早点去放羊!听见没?”   那个样子,好像我就是那块令他不顺心的茶树疙瘩……   “跟你说话,你没听见?你个兔崽子不答老子话!”   “听见了,听见了……”   他的样子真让人失望。这样一个一天到晚只会干粗话,用擂钵大碗吃饭,还喜欢扯大嗓门骂人的粗鲁汉子,是母亲说的那个会吹笛子的男人么?眼前的情景,实在让人联想不到一块儿去。   父亲到底会不会吹笛子至今是个谜。   七年前的那个夏天,父亲突然走了,很多事都已无从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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