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常态

　　有一句在新年时期被问烂了的话——“你到底是活了三百六十五天，还是只活了一天，重复了三百六十四遍？”　　 去年做志愿者的时候，认识了这样一个男孩，约莫十二三岁，穿着属于初中生的肥大的校服，脸还肉嘟嘟的，泛红，稚气未脱，但从不见一丝笑容。　　 那天，我正在金巷路打扫满地金黄的银杏树叶，一边扫一边有落叶从眼前翩然滑落，鼻尖萦绕着淡淡微香。在银杏叶完成“化作春泥更护花”的使命之前，竟还能带来这样一场静美的演出，真是活得精彩，不枉短暂的此生！我的心情好极了，手和扫把好像是不由自主地动着，抑或是随着她起舞了。　　 这样近乎出窍的享受，因一声绝望的猫叫声幻灭。一只年幼的家猫，从天上飞速地坠下，它惊恐的声音已不是“喵——”，而变成了我从未听过的“嗷——”。所幸的是，这只猫戏剧性地坠入到了我身旁的银杏叶堆里，虽未致命，但一条腿的白骨已显赫出来，雪白的身子浸出了血，估计重伤是避免不了的了。来不及关心那只无辜的猫，突然发觉这只猫好像是冲着我来的，心里忐忑不安，想要找到幕后元凶。　　 打量周遭，一无所获，有些失去理智地乱喊：“谁呀？！神经有病是不是？！”看了许久才意识到，这只猫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如果是被人扔下的，那人肯定在“天上”。于是抬头，果然看到房顶上站着那个男孩，在银杏树叶的周围，金黄色中的一块黯淡。他也看着我，我很好奇，他居然一点儿没有要躲的意思。然而，他的目光很死，好像投到离我一半的位置就断了，怅然若失。　　 原本以为他有什么事想不开要跳楼，慌里慌张地掏出手机正要报警，号还没播出去，他便自己走了下来，带来一卷纱布和一瓶水。他对我的存在全然无视，径直走向那只猫。那只猫被他从银杏叶堆中轻轻抱出来，放在柔软的叶子表面。此时，那只猫已没有任何力气去动，睁着眼不停地惨叫：“喵——喵——”。男孩正抽出纱布要给它包扎，“嗷——嗷——”，它叫得越来越厉害了。　　 “滚！”出于对猫的可怜，我使出浑身力气，一脚踹向那个男孩，这个时候，不存在道德鄙夷的以大欺小。他倒在银杏树叶上说：“对不起。”然后留下无声的泪。　　 他的声音好像低到了尘土里，低到我竟不忍再去用强劲的肢体打压。我看着他重新站起来，继续不娴熟地为那只猫包扎，直到结束。　　 “我爸妈离婚了。”他突然说。　　 “啊？”我一时没反应过来，“然后呢？”　　 “因为我的学习。”他答道，“我再也不想学习了！”　　 男孩的父母很早以前就想离异，但为了孩子委屈了很多年。他们像很多的父母一样，把生活的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孩子的身上，他们愿意为了孩子的前途而放弃自己的婚姻，甚至生命。从听到母亲的一句“我是为了你而活着的”的时候，男孩便暗自下定决心，把自己的所有投入到学习中去。他要取得好成绩、他要名列前茅、他要考上好大学、他要有个好工作、他要赚很多很多钱、他要让父母开心、他要以自己弱小的身躯，挽救父母无望的婚姻……然而，这又能改变什么呢？男孩的成绩一如既往的好，父母却没能等到他出人头地的那一天，终于离婚了。　　 有人说，人活着是为了希望，倘若连希望之光都灭了，他活不下去的。可死又是什么，他可怕吗？他疼吗？男孩迷茫了，他不知道自己的努力到底有什么用。他绝望了。他是个很懂事的孩子，可以说是早熟。很早就会关心父母之间的婚姻，而这份有名无实的婚姻，就像一支催人安乐死的药剂，你关心它的时间越长，它越是对你身心上的缓慢自戕。那只猫的绝望，是坠楼的那个瞬间，而男孩的绝望，是一个持续了多年的常态。他的绝望，不是绝望家庭突然的支离破碎，不是对某一个人事的灰心丧气；他的绝望，是过着一个一成不变的生活，抱着一个一成不变的希望。小小的年纪，仿佛早已将人生的出口看透。最残忍的是，连这种“一成不变”，在不久前也终于灰飞烟灭。　　 他在摇摆不定中，几乎无意识地将那只猫从楼顶掷下。只为了改变，而他从未做好改变的准备，或者说，他从来没有改变的勇气，于是，猫成了他的牺牲品。当那只猫像一枚陨石，重重地坠在银杏树叶上时，男孩恍然发觉自己的深重罪孽，方才下楼搭救。　　 “哥哥，我不知道以后该怎么活了。”他无助地望着我说。　　 “孩子，你到底是活了三百六十五天，还是只活了一天，重复了三百六十四遍？”　　 “哥哥，我懂了，谢谢你。”他说下最后一句话，转头就走了，依旧没有笑容，哪怕是一句感谢。　　 在七堇年的《澜本嫁衣》中，叶知秋在经历了太多之后，一心想去过一种平淡的生活。而因为现实的种种，她离自己的希望却越来越远。在受尽了希望的蹂躏之后，知秋再也不愿作践身心，最后选择了悲剧地自己结束自己。结束了折磨自己的希望，结束了一成不变的生活。希望于她，不过是一支鲜红的罂粟花，一点点蚕食着她的体温。　　 希望并不是人生追求的囊括，人生的追求，应在于意义的体现。就像照顾一位绝症病人时，并不是为了他能康复；横穿撒哈拉大沙漠时，并不是为了地中海沿岸的宝藏。　　 孩子，请相信，健康的绝望，应是人生中必然存在的一个瞬间情感，而不是年月相复的常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