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遇见】一个文盲的诞生（外一篇）

　　　　 一个文盲的诞生　　 我大姐从六岁起就开始盼读书，一直盼到十岁，还是没有遂愿。眼看着同龄的伙伴都读书好几年了，她还在捡柴、带弟妹、给队里放羊，心里觉得好难过、好钦慕。她常常做梦，梦见自己背着书包，和同伴们一起，走在上学的路上，坐在教室里听老师讲课……但梦不是现实，从梦中走出，她依然是一个失学的儿童。于是，她时常坐在同伴们上学的路旁，目送着同伴去上学，又目迎着同伴从学校回来。　　 有时，她实在受不住了，就跑回家里问：“娘，你为什么不送我去读书？”　　 我娘回答：“家里没有钱，拿什么送你读书？”　　 我大姐问：“要是家里有钱了呢？”　　 我娘说：“那就去读啰。不过，哪里有钱？”　　 我大姐想了个主意。　　 新学期快开始的时候，我大姐特意去了一趟我奶奶家。我奶奶是改了嫁的，我们那地方俗称下堂。我爷爷去世后不久，我奶奶就丢下我父亲一人，改嫁到十几里路之外的一户人家。没带好我父亲，我奶奶一直于心不安，总想找个机会补偿。看到小孙女独自而来，自然喜不自禁。当问到有什么来意时，我大姐突然说：　　 “奶奶，我想读书。”　　 我奶奶顺口答道：“想读书就读啰。”　　 我大姐低下了头：“我娘说，家里没有钱。”　　 我奶奶怔了一下。她犹豫了一犹豫，就抖抖索索地解开衣襟，从腰间摸出一个用黑布缠得死死的包，一层一层地翻开，现出几张看起来收了很久的十元、五元、两元、一元的票子。我奶奶抬起头来问：“读书要几块钱学费？”我大姐回答：“他们说，三块。”我奶奶于是给了我大姐五块钱。我大姐高兴得什么似的，吃过晌午饭，任我奶奶如何留，也不在我奶奶家里过夜，赶了回来。给了两块钱给我娘，剩下的三块，我大姐说：“我拿去交学费。”　　 我娘笑着回答：“行，你也应该去认几个字了，免得日后被人看不起。”　　 新学期开始，我大姐去上学了。那一天，阳光很灿烂。背着我娘用烂衣服改成的书包，和同伴们走在一起，我大姐觉得好神气，坐在教室里听老师讲课，那感觉好幸福。　　 但我大姐最终还是没有上成学。　　 半年前，家里因为急用，我娘从队上二毑家里借了五块钱。新学期，二毑家的二伢子也到了读书的年龄。家里有了两个读书的，我大姐背着书包上学的那一天，二毑便来我家里要账。我娘告限说没有。二毑立即拉下脸来说我大姐有钱上学，为什么没有钱还账？我娘解释说我大姐上学的钱是她从我奶奶那里要来的。二毑不高兴地说莫非你想欠账不还要我的儿子读不成书？家穷气短哪，我娘立时被呛得无言以对。　　 “我再宽限你两天！”二毑沉着脸撂下这样一句话就走了。　　 当天下午，我大姐放学回来，我娘看着我大姐，几次欲言又止。她于心不忍哪！心想：妹子想读书想得发疯，现在读书才读一天，就要让她不读，这话如何说得出口？还是到其他人家通融通融吧。然家穷借钱难哪！我娘终于四告无门。　　 第二天，我大姐继续上学。　　 第三天，当我大姐风风火火放学回来，等在家里的是二毑拉长的脸，还有我娘愁苦的脸。　　 我娘终于挨不下去，对我大姐说：“妹子，你又读不成书了！赶紧去学校把那三块钱学费要回来，还你二毑的帐。”　　 我大姐惊呆了，好一会才哭出声来：“不！不！娘！我要读书！我要读书！”　　 我娘也泪流满面：“妹子，怪只怪你错投了娘胎，家里穷。娘对不起你！”　　 我大姐只有擦干眼泪，饭也没顾得上吃，就返回了学校，要回了那三块钱学费。　　 就这样我大姐只上了三天学。　　 就这样，我大姐成了文盲！　　 　　 在餐桌上　　 我大姐我二姐的肚子早饿了。早晨的几碗稀水粥，过不多久，就被几泡尿拉瘪了。现在坐在屋侧拐弯的石板路上，互相不经意地扎头发，挨盼着中午饭的到来。　　 那时候我大姐八岁，我二姐六岁，都是一脑稀疏的黄毛头发，在烈午下更显得好像有点枯。我大姐终于饿不住了，咽着口水支使我二姐道：　　 “妹妹，妹妹，去看看爹娘散工回来了没有？”　　 我二姐听话地爬起，跑出拐弯，半躲着身子半探着头看了一会，转回来说：　　 “姐姐，姐姐，家里的门打开了。”　　 我大姐面露喜色：“好，好，过一会儿就有饭吃了。”拉了拉我二姐，“来，妹妹，坐下，姐姐再帮你扎头发。”　　 我二姐顺从地坐下，我大姐用左手抓住我二姐后脑勺的一绺黄头发，用右手指慢慢地梳理，拣出夹在黄头发中的几根枯草，然后用一根粗布条扎起来，双手随便地耍弄。过了一会，我大姐又支使我二姐道：　　 “妹妹，妹妹，你再去看看家里冒烟了没有？”　　 我二姐赶忙爬起，跑出拐弯，依旧半躲着身子半探着头看了一会，转回来报告道：　　 “姐姐，姐姐，家里冒烟了。”　　 我大姐笑容满面：“家里冒烟了，很快就有饭吃了，我们等着吧。”又拉了拉我二姐，“来，来，妹妹，再帮姐姐扎扎头发。”　　 我二姐站到我大姐背后，按照我大姐教给她的方法，左手抓住我大姐头上的一绺黄毛头发，右手慢慢地梳理。接着，也用根同样大小的粗布条扎起来，问我大姐道：　　 “姐姐，姐姐，我扎的头发好不好看？”　　 我大姐双手头上捏了捏，“好，好，”她说。然后问：　　 “妹妹，妹妹，你肚子饿了没有？”　　 我二姐立即一脸哭相，说：“姐姐，姐姐，我的肚子早就好饿好饿了。”　　 我大姐说：“好，家里饭大概已经做好了，我们回去吃饭吧。”　　 我大姐我二姐手拉着手往家走的时候，我爹正一边用吹火筒吹火一边问我娘粥好了没有。我娘左手揭开锅盖，右手用锅铲在锅里搅了搅，回答说粥还不稠，还要烧几炉火。瞥见我大姐我二姐进了屋，招呼声说再等一会。我大姐我二姐于是坐在门槛上，一边观察着一边互相玩手指。　　 　　 终于等到我娘说了声吃饭吧，我大姐我二姐早就预备好了似的，飞快地蹿到饭桌旁抢座位。我娘撮好粥我大姐我二姐面前各放了一碗，嘱了声：　　 “粥还烫，慢点吃。”　　 我二姐看了看两碗粥，叫嚷道：“娘，娘，姐姐那碗粥大一些。”　　 我娘嗔道：“就你名堂多。还不是一样大。”　　 于是我大姐我二姐端起面前还很烫的粥往嘴里倒。我爹说：“吃慢一点，别烫了喉咙。”　　 我大姐我二姐可管不了那么多，她俩一边呵着舌头一边回答：“不烫，不烫。”粥喝得“叭叭”响。我大姐大，粥喝得快一些。我二姐见了，嚷道：　　 “娘，娘，姐姐粥吃得快些，姐姐粥吃得快些。”　　 我娘说了声我二姐，要我大姐把粥喝慢些。我大姐听了就“丝”起喉咙，瞟着我二姐喝粥。　　 一碗粥不多会儿就喝完了。我大姐我二姐同时把碗举起来，比着喉咙叫喊：“娘，给我撮粥。”我娘看我二姐小，就先接了我二姐的碗。　　 我大姐见了鼻子一酸，哭着说：“娘，你看得妹妹重些！娘，你看得妹妹重些！”　　 我娘听了，只好放下我二姐的碗，接了我大姐的碗。　　 我二姐也“哇”地一声哭了起来，用一双手背搭着两眼，身子剧烈地摇动着。　　 “我不肯，娘你先接我的碗。我不肯，娘你先接我的碗。”　　 我爹见了，说了声：“不要哭，粥还多得很。”说完，叹了一口气，把碗摆在桌子上，把筷子放在碗上。　　 我娘无可奈何，只好同时接了我大姐我二姐的碗。“好好好，”我娘说，“我手心手背都是肉。”　　 她撮好两碗粥，一只手端一碗，分别放在我大姐我二姐的面前，然后坐下，端起自己那碗还没有吃完的粥，发现我爹的碗筷摆在桌子上，问了声：　　 “你为么子不去撮粥？我给你撮吧。”　　 我爹说：“看她俩饿的！现在正是长肉的时候，别饿坏了长不好！她俩吃饱了我再吃吧。”　　 我娘听了，也放下了碗筷。　　 于是，在餐桌上，我爹我娘深陷下去的眼睛看着我大姐我二姐永远也没有吃饱过似的吃相，我爹我娘深陷下去的眼睛看过来的光芒，就像四口枯井里透出来的凄凉，看了使人伤心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