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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上雪

时间:2020-02-02 00:31
  这场雪足足下了三天三夜,直到今日午后才停止,极目望去一片雪白,仿佛除了灰蒙蒙的天空外,这个世界再没有了其他色彩。   宽阔空荡的江面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冰面上又积了一层三寸厚的雪。距江边百丈远的位置有一条小小的划子船停在那里,船的棚顶上也积着三寸厚的雪,船底一半冻在冰里一半埋在雪里,丝毫动不得。   这条船已经在此处停了三天,而此时船板上的雪却被清扫得干干净净,并用蒲草编织的席子铺在中间,蒲席上静静地坐着一个人。   此人身披蓑衣头戴箬笠盘膝坐在蒲席上,粗大的双手微拢着状似随意般搭在膝上,在他右手张开得虎口处有清晰可见得老茧。若是有眼力的习武之人,便能从那茧的位置看出此人定是剑中高手,因唯有常年用剑的手才会如此。   头上低低压下得箬笠遮住了他的面目,蓑衣长且宽大厚重,如外袍一般披在身上,将他的身形衬得越发伟岸。蓑衣下是一套在春秋季才穿得黑色缣衣,缣衣下是一层素白色里衣,在如此寒冷的冬日如此穿着,他却好像不会觉得寒冷。   他面前放着一个半大的草泥火炉,炉中炭火烧得微微发红,炉上置着一尊约五寸高四寸宽的三足圆口青铜鸟羽纹斝,斝中温着醇香浓烈的好酒。有丝丝薄雾般的热气从斝的口盖边沿冒出,含着醉人的酒香升起后,眨眼间就消散不见。   朴实憨厚的船夫猫着腰从舱里爬出来,紧了紧身上厚厚的袄子,脸上泛起暖暖的笑容。   这袄子是今年才入冬时他家里女人亲手给缝的,粗麻的布面里絮着厚实的棉花,又压着紧密的针脚细细缝了两遍,穿在身上鼓鼓的,看着就暖和。只是江上比陆地上要冷得多,即使穿着这样厚实的袄子也冷得他直打哆嗦。   他瑟缩着蹲在那人的对面,粗糙的大手伸在炉子两边取暖,酒香越煮越浓,绕着他的鼻尖打转,使劲儿一吸,那浓烈醇厚的酒香便沿着喉咙吸进了嘴里,舌尖情不自禁地溢出津液。   他咽了咽嘴里的唾沫,操着乡音道:“这是啥酒啊?可真香,比俺婆娘嫁过来时带的女儿红还好闻。”   头戴箬笠的男人微微抬头看着他,沉沉地道:“醉梦,用足足十八年的女儿红配以黑色曼陀罗花种、相思豆种、乌头花根、夏桑、青梅、初雪,以山楂木蒸煮,放凉后用陶瓮密封,于五十年以上的桑树上挖洞封存,再十八年方成此酒。船家,可要饮一杯?”   船夫憨实地笑笑:“俺没喝过,还是第一次听说有这种酒,里头加的东西俺也没听说过。这酒肯定老贵吧?俺是乡下人不懂酒,这么好的东西给俺喝就是糟蹋了。”   那人垂眼压低了箬笠,淡淡道:“一壶十金,喝不到不一定就是坏事。”   船夫显然被这个价格吓到了,张口结舌地喃喃道:“十金……乖乖……俺再打三十年鱼也凑不齐买上一壶……”   那人不再言语,低低压下得箬笠遮住了他那张刀削般坚毅沧桑的脸。   炉子里炭火渐渐灰败下去,斝中也不再有热气散出,酒香越来越淡,直至不能闻见。   船夫缩着脖子小心看了看那人,着一身秋衣在江上呆三天搁常人早冻得一命呜呼,而这人竟然一点儿事儿都没有,让他不得不打心眼儿里佩服。   看得出来这人多半在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听说话就跟乡下人有着天差地别,而这人身上的那种气息也让人不敢直视,总觉得有些畏惧。   船夫是个老实巴交的乡下人,一辈子没见识过江湖是个什么样子,但是看着面前这个在他看来很奇怪的人,却不由对那个传说中快意洒脱的江湖心生向往。   依葫芦画瓢般学那人盘腿坐下,再抬头看对面一炉相隔的人,那人沉默的像睡着了一般。   他看着那尊温酒用的青铜物件,那是这位客人自己带的,虽然从没见过,可也看得出来是个好东西。低头趴在上面用力嗅了嗅,然后悄悄用火钳夹了两块碳添进炉子里,顿时一缕青烟从里面冒出,且越来越多,他忙趴在炉边用嘴吹着让炭火重新烧起来。   他没有看到,坐在对面那人微微抬头,毫无表情的眼神从箬笠下透露出来。   那人看着专心吹火的船夫,看了一会儿便又低下头去,巍然的身形仿佛从来没有动过。   不多时,炉子里炭火已烧的通红,暖黄的火光自炉中往上窜起,又沿着斝底边缘钻出来,在船夫平庸的脸上映出一层红光。   斝中的酒已至沸腾,口盖微微颤抖着发出“铛……铛……”的声音,大片的白雾笼罩在斝顶上方,酒香浓郁到极致。   他脸上带着痴迷的笑容,贪婪地吸着斝里溢出的热气和那热气中让人迷醉的酒香,眼中逐渐升起一种病态的狂热和兴奋,脑子里不知何时已是一片混沌。   炭火熄灭的时候,披着蓑衣的男人用一手将头上的箬笠抬起一些,始终静如深潭般的目光擦过船夫低垂的头颅,望向远处的江面上。   那里,一个白衣人踏着江面上坚硬的冰层和三尺厚的积雪缓步向这里走来,他垂头看着脚下,每一步都走的很慢,很慢。虽然他看起来风尘仆仆,而且举步中略显疲态,然而他的身姿却如行于大漠黄沙之上般坦然,寂默。   等了三天的人终于出现,男人抬着斗笠边沿的手上力道紧了紧,眼中不再平静。而后气沉丹田,遥遥对白衣人道:“在下已在此等了三日,还好没有空等。”   白衣人听到他的话身上疲态顿消,只见他身形一晃,眨眼间便到了船下。在他身后,快要埋到船边的积雪上只留上一串又浅又小的零星痕迹,那是以轻功掠过时脚尖轻点之下造成的。   此人有一张平平无奇的面容,身上却又偏偏透出让人无法忽视的气息,沉稳内敛中透着孤傲凌冽,冷然的眉眼间又有几许隐约的温情流露出来,整个人如一把裹在鞘中掩住满身锋利的宝剑。   “十年了,你竟还执着于打败我这个念头。”白衣人的目光复杂,似是叹息,又似是无奈。   男人摘下箬笠,随手一掷,箬笠落下三尺外的江面上,边沿嵌入冰雪中足足七寸。   他淡淡道:“十年磨一剑,若能打败你,也值了。”   白衣人微微浅笑,看了看背对自己,面向那人而坐一动不动、毫无生气的船夫,听不出情绪地道:“他不过是个船夫,你何必取他性命。”   “是他贪图醉梦的酒香,这才害了自己的性命。况且,在下已经告知他这酒里有毒,只怪他太无知。”那人扯了扯嘴角,又道,“在下虽没有你仁德侠义的风范,但也不喜滥杀无辜。只是,对于找死的人,我又何必阻拦。”   闻言,白衣人只是皱了皱眉,既没有反驳也没有认同。他的目光投向火炉上仍在冒着丝丝热气的斝,神色凝重地道:“剧毒无解的醉梦,此酒何意?”   男人伸手摸着青铜鸟羽纹斝尚有余温的外壁,淡淡道:“此酒是在下为自己准备的,听说你已经不杀人了,所以如果败了,在下就自己了结。”   白衣人知道,对方是个一旦做出决定就不会更改的人,所以今日这一战,战的是胜败,也是生死。所以,他没有再多说,而是慢慢地举起左手中握着的长剑,至与口鼻齐平,右手握住剑柄,道:“你的剑呢?”   男人站起身,双臂一张身上的蓑衣就滑落下去,露出一身沉寂的黑衣。他肩宽背厚、身形高大伟岸,与脚下狭小的船身显得格格不入。他的背后背着一把剑,一把样式古朴,比一般长剑宽半寸厚一分的剑。   “齐蒙。”黑衣男人道。   “苏信。”白衣人道。   两人于距船一丈外的江面上正式的向对方插手施礼,即使十年前他们就已知道对方的身份,但还是互通了姓名,因为这是对对方的尊重。礼数做足后,两人这才缓缓拔出各自的剑。   名苏信的白衣人面色沉静如水,他的剑出鞘时剑身发出一声清吟,而后青光如雪般流出。   这是一很漂亮的剑,无论是本身的光泽,还是剑上刻的纹路。同样,它也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初晴。   初晴剑,这个名字的寓意是:雪后初晴,顿扫阴霾。也正是因为这把剑,他们两人注定要分出胜负,分出生死。   剑鞘被掷于身旁积雪中,苏信右手提剑,剑尖随意地斜指着江面,微微颔首道:“齐兄,得罪了。”   名齐蒙的黑衣男人甩开剑鞘,剑指对方道:“请。”   两人都是剑术中的高手,到了他们这种境界就不会再在繁复花哨的剑招上花费精力,因此他们的出手招式极其平常。但是太过简单的招式,也代表着更加危险。   苏信的剑法轻灵而不失平稳,出手时飘逸潇洒、刚柔兼备,而身法轻盈,形神相随,身剑合一,可见其造诣之高。   齐蒙的剑相对厚重,因此他的剑法刚直强势,配合果敢迅猛的身法,一招一式都夹带着浑厚内力,可谓霸道,比之苏信竟不处下风。   两人都不是奸滑阴险之徒,是以交战中尽量不波及江面的冰层,以免发生不必要的意外。此举乃是他们自身德行使然,是大多数江湖人不具备的,而那些不具备如此德行的人也终其一生都达不到他们的高度。   但还是不可避免地扬起了漫天雪花,大片飞散的雪白将他们的身形包裹其中,几乎要看不清他们的交手过程,而他们每一次出手都会在原本平整的积雪上留下严重的破坏痕迹,如他们这一战的结果,无法挽回,无法修复。   在诗人眼中,雪是洁白的飞花、晶莹的玉屑,是多情善感的,是美丽不可方物的。他们会凝神欣赏,会为之耗费心力以笔墨描绘、赞美、宣扬、讴歌。   而江湖人眼中的雪只是雪,是每个冬天都会下的雪,那冰冷的温度、苍白的颜色,以及淡漠的姿态,一如这个炎凉的世道,无情的江湖。他们不会为之停驻、流连、牵动一丝情绪,因为那对他们立足江湖而言,毫无意义。   雪已经停了,在苏信来之前就停了,而且没有再下。   但苏信离开的时候,身上、发上尽是雪,白色的雪,远远看去仿如白了头发。高手过招,即使不受伤,被环境中一些多余的东西波及,也是在所难免。   初晴剑深深地埋在剑鞘里,紧紧地握在他手中,冰冷、沉默,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而他的背后背着另一把剑,一把样式古朴,比一般长剑宽半寸厚一分的剑,这把剑的名字叫做,阴霾。   苏信的师父把初晴剑传给他的时候就告诉过他,如果有一天有人拿着一把样式古朴,比一般长剑宽半寸厚一分的剑来找他比剑,不要拒绝,但也不要赢,给那人一个机会放下。   所以,十年前那场比试,他们打了一个平手。只可惜,十年的时间并没有让那个人放下,一如那个人的师傅,也跟苏信的师父相斗到死。   这是一段延续两代的对峙,无论是因为恩怨情仇,还是单纯的为名义而战,其结果都只能以一方的失败告终。   这是一场必须要分出胜负的比试,即使对方败即是死,他们也要比出高低。   因为,这是他们自己选择的方式。   因为,他们都是江湖人,都是剑客。   身为一名剑客,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失败。一次的失败或许还能成为激励进步的动力,而一味的失败就会让人失去冷静,最后钻进一个死胡同里走不出来,最后生生把自己困死在里面。   对于这样的人来说,死也许并不是坏事。   传说,初晴剑和阴霾剑出自同一位铸剑师之手,两把剑用不同的材料以及不同的手法铸成,而后赠与一对江湖上感情极好的恋人。百年间,这两把剑辗转落入多人之手,而分别拥有他们其中之一的两个人必定会以死相博,最后每每都是初晴剑的主人获胜。   那位铸剑师一直都不明白为什么总是初晴剑的主人赢,并且相信总有一天阴霾会战胜初晴,因为他在铸造阴霾时比在初晴上花的心思更多。他以为阴霾无论哪方面都要比初晴更胜一筹,但是,他至死都没有等到那一天。   或许是因为太过刻意反而掩盖了本身的优点,局限了随心发挥的空间。就如每一个阴霾的主人,他们不再是为了侠义和武学拿起剑,而是为了赢,不断苛责自己,逼迫自己,不顾一切的提升……提升……   最后,他们的心里就只剩下了输赢。   只是,往往太在乎输赢的人,他们的结果都是输。   江面上又只剩下那条船,小小的、安静地停在那儿,初时还是一叶扁舟,渐渐变得像一片柳叶,无声无息,孤独地立在一片苍白天地间。   船上,两人如初始般相对而坐,头颅低垂,毫无生气。   炉子里的碳早已熄灭,炉上青铜鸟羽纹斝里馥郁浓香的醉梦酒已经一滴不剩。   小船周围的江面上,积雪凌乱,一片狼藉。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小小的划子船在空旷寂静的江面上渐渐化为一个暗影,像是白茫茫世界里的一个突出物,又像是洁白宣纸上一块突兀的墨迹,慢慢地湮没在夜色里……   这个渔村是距吉江边最近的村子,也是唯一的一个。   渔村和江边相隔不到四里,村里人大多以打鱼为生,还有些是专为一些渡江的人摆渡的,也有些是水性极好下江采珠的,总之都是些靠江为生的普通渔民。   每到冬天,大雪封江的时候大家都不怎么到江边去,只有在天气不错的时候或必要的时候才会去凿冰捕鱼。   因村中人迷信大雪封江是上天的旨意,不遵天意是会遭到惩罚的,而他们也相信经过一冬的繁衍,明年在江上的收获会更好。   这个时候,村子里的女人会把孩子们在江边捡了一年的贝壳和海螺拿出来,小心地穿洞、细细的打磨,然后制成精巧的饰物拿到集市上卖钱回来贴补家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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