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

　　自从去年秋天老伴走后，本就话语不多的老周头变得更加寡言少语。每天除了吃上两碗女儿擀的宽面之外，便是带着小小的随身听，一个人坐在灞河边的老柳树下，不停地咂吧着。有时听着听着，会突然喊上一嗓子，接着就开始吧嗒吧嗒的掉眼泪。时间久了，这一嗓子也不吼了，眼泪也不流了。只是那秦腔却一直播放着。　　 　　 那个时候，老周穷得丁当响，其实整个塬上的人也没有几家富有。老周年轻时就喜欢吹拉弹唱一类的。常常在吃过晚饭后跟几个村民凑在一起，坐在村委会旁边的大石头上，边拉边唱，偶尔还讲几个小笑话。虽然穷，日子倒也过得快活。陕西这边有个风俗，就是一般谁家死了人，都会请上一个小戏班，来唱几段。说是小戏班，实际上就是几个村民自己组织的专门跑场子的。　　 　　 第一次带阿芳回家的时候，着实让父母乐呵了一阵呢。托了几个媒人都未相回来一个儿媳妇儿，这跑了几次场子，竟然就领回来一个，好看又能干，最重要的不嫌弃周家穷。　　 　　 结婚的时候，虽然寒酸的连床新被子也没有，两个人却也和和美美。阿芳对于秦腔的热爱并不亚于老周。渐渐地他们便成了场子里的主唱。　　 　　 老大出生后，阿芳跟场子的次数就少了，老周却是次次不落。虽然在农村这也算不务正业，但是能挣上一点钱补贴家用再蹭上一顿饭总是好事儿。　　 　　 渐渐地，日子有了好转，老大老二也上中学了，连最小的女娃子小莲也开始读书了。但是让老周一直觉得遗憾的是，这三个孩子都没有上完初中就再也学不进去了，都主动请求回家干活。地里虽然缺少劳动力，但是老周还是特别的希望家里能出个文化人儿，只要孩子肯读，卖房卖树也要供。可是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就是没用，也许，这就是命呀。　　 　　 老周头常常这样安慰自己，不念就不念了吧，虽然面朝黄土背朝天没有大出息，但是都能平平安安长大，再都成个家，也就没啥可求的了。所以每天一大早就带着孩子们去地里，一直忙到太阳下山。中午阿芳会抽空回家热个饭，然后再提壶水送来，有时干脆直接带几块烙饼来就谁也不回去了。好在塬上的地离家也不太远，基本也都分在了一块。　　 　　 时光如流水，一转眼，老大老二也都成家了，小莲也嫁出门了。随着孙子辈的孩子们一个一个的降临，老周家也更热闹了。有时干完活已累得不行，但老周依然喜欢在傍晚逗着孙子们玩，一边唱着秦腔，一边悠哉悠哉地乐呵着。有时去村头捉个知了，有时去灞河边捞几只蝌蚪。日子清苦，倒也自在。　　 　　 只是自从老大和老二因为宅基地的问题大打出手之后，这种和谐便一去一复返了。老周和老伴都被老二的蛮横与不孝气得生了一场大病，好了以后身体便大不如从前。尤其是看着憨厚能干的老大，如今只能躺在床上呻吟。而整日以泪洗面的大儿媳和已辍学在家的孙子也越来越消瘦时。老周的心，真是说不出的痛呀。然而除了一声接一声地叹气，他一个身薄力单，无权无势，又无法改变现状的老头子又能如何呢？　　 　　 可是生活并不会因为怜悯谁而变得仁慈，也不会因为谁的善良而格外开恩。周家的日子本来就一蹋糊涂了，女儿小莲又因为没能再怀个儿子，被有了外遇的男人赶出了家门，只得拖着外孙女丫丫住了回来。老两口倒没啥说的，自己的女儿自己心疼。只是好吃懒做的二儿子和二儿媳，却总是视小莲为眼中钉。虽然他们住在隔壁，却依然常常过这边来顺手拿些东西，还经常骂骂咧咧地。父母都拿他们没办法，小莲一个嫁出去的女儿又能怎么样呢？除了忍气吞声，就是默默的流眼泪。好在丫丫比较争气，学习成绩一直不错。　　 　　 冬天，躺了三个年头的大儿子终于没能再过上一个春节，就这样走了，大媳妇儿把孙子也带回了娘家。老周与老伴的身体也进一步跨了下来。相比较来说，阿芳更弱一些。这一天，老周卖掉了祖传的太师椅后就去药铺抓药，谁知前前后后没有多长时间，老伴却不见了，他颤颤巍巍地到地里把小莲叫了回来，然后一起喊着，找着，却始终没有老伴的影子。那么虚弱的一个人，会去哪里呢？老泪纵横的老周，这时竟然突然吼起了那句他与阿芳结缘时的唱腔。他想阿芳一听见一定会出来，她一定是又想听她唱戏了。然而，他却再也没有看到她浅笑着朝他走来……　　 　　 灞河边上，阿芳的一只鞋子，让老周一下子钉在了那里，接着便是撕心裂肺的哭声……好多村里的年轻人帮着打捞，却一无所获。　　 　　 ……　　 　　 老周和小莲被老二逼出了家，他们住在了村里给安排的一个简易棚子里。棚子离灞河很近，没有了老二一家的折腾，老周和女儿反而觉得清静了许多。而丫丫成了他们活下去的唯一支柱，丫丫从小喜欢唱秦腔，而且一招一式，像极了年轻时的阿芳。　　 　　 丫丫的死，再一次将这个家击倒。听说是老二家的大柱子把放学回家的丫丫推下河的。可是怎么问他也不承认。小莲在哭昏了几次之后，便只会笑了，她天天丫丫、丫丫地叫着在河边转悠，几次都走进河里。　　 　　 在人们发现老周的头浸在河水里时，小莲竟然不再傻笑了，她说老爸是想老妈和丫丫了。然后自己也纵身一跃跳了进去……　　 　　 河水呜咽，树下的随身听里依旧播放着当年阿芳最爱的唱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