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的绣花鞋垫

　　姥姥是旬水上游小河洪家湾洪老爷家的大女儿。说起洪老爷整个旬阳县城的人都会翘起大姆指夸个不停。他虽然家中世代为官，有良田无数，骡马成群，可人却不骄奢不跋扈，从小就耿直仗义，好抱打不平，时常把家中钱财拿出来救济贫困，在当地倍受人们敬重。　　 时间浓缩在1936年底，洪老爷为邻居一张姓小伙子说婚事而得罪了当时驻旬阳的国民党军一个姓于的连长，这于连长家中已有两房太太，但还不满足，又看上了这小伙子的意中人。偏这洪老爷不信邪，硬是帮小伙子把姑娘娶进了家门，从此他便成了于连长的肉中刺，眼中钉。于是借机寻了个罪名把洪老爷打入监狱百般折磨，旬阳的大小官员乡土豪坤得知后不停联名上保，但均未能见效。　　 正巧这时于连长的宝贝儿子得了急症，他急急命人到赵家湾接我的曾姥爷去给他儿子看病。我曾姥爷家祖辈行医，到他这辈时中医技艺已臻高超，他把治好病人做为人生一大乐趣，常常是见了病人就不管他事，可这次他来到于连长家的客厅坐下后，一点也不提见病人的事，先慢条斯理地捋捋自己的长胡子，再用沉沉的声音提出一个请求：孩子的病可以看得好，但要先放了洪老爷，而且保证以后永不再找碴。于连长看了看娇儿，无奈中挥手放了人。　　 那个时候，我的姥姥正坐在她那间小闰房中，一针一线地为自己的父亲绣着平安鞋垫，她一边绣一边默默地落泪，无意中针刺在了手指上，鲜血一下子流了出来，但她顾不上这些，匆匆忙忙扔了针边下楼边喊：“妈，妈……”却不小心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她抬起头愣了一下，随机又兴奋地叫到：“达，达回来了……”虚弱的洪老爷拍着女儿的肩爱怜地说：“遇上什么事都不要这样惊慌，你达福大命大着，看，眼睛都哭肿成这样子了，去，快去洗洗，明天有事商量呢……”　　 洪老爷回家的第三天，姥姥的人生大事就在她家的厅堂敲定了。　　 看了八字，行了提亲礼，姥姥和姥爷还是没见过面，只是姥姥知道了将来的相公要比自己小六岁且贪玩成性，一下子觉得肩上有了一份沉沉的责任。倒是生活并没有因此而改变多少，姥姥依然每天坐在自己的小闰房中绣啊绣啊。先是绣了一双三寸的小小的鞋垫，这双最表面一层选用的是上好的江南丝绸，粉粉的底色上绣了一对福态十足的红嘴鸳鸯，正在起着微波的海蓝色水面上幸福地游着，水边还绣了两朵鲜艳欲滴的大红并蒂莲。姥姥把这双放在自己的脚下垫了一晌，又取了出来。接下来姥姥绣了双大约七八寸长的一双男式鞋垫，最表面一层选得是当时最时兴的白洋布，她在这双垫上绣了一对象征平安吉祥的四季花，那花蔓绣得是风情万种，一对彩蝶在花尖上深情对望。在妙曼的绿叶映衬下整个鞋垫充满浓浓的情趣。姥姥用绵纸细细地把两双垫子包在一起，然后叫来奶妈，奶妈笑笑：“孩子，咱们本地有句俗话：男人头，女人脚只许看不许摸，我这可把你的脚给送过去了啊，从现在起你可就生是赵家人，死是赵家鬼了啊！”姥姥重重地点了点头。　　 镜头拉到那个疯狂的年代，两个地主结合的家庭少不了挨批挨斗，每一次来抓人时，姥姥都说姥爷出诊去了，然后她迈着颤微微的小脚，戴着用纸糊得二尺五的高帽子，站在太阳底下接受贫下中农一遍又一遍地审查和考验，汗水不停地顺着她好看的脸庞流下，她白晳的皮肤被晒得通红，但姥姥从未埋怨过，退缩过。她娇小的身躯就那样倔强地挺立了一年又一年，直到她58岁永远离开人世，一直用自己最大的能力照顾姥爷和这个在风雨中飘摇的家庭。　　 前年，刚刚过完90岁生日的姥爷忽然不停地向妈妈要东西，起先他不明说，只是在家中翻箱倒柜地找啊找，找不到了就发脾气，因为耳朵早已失聪，说什么他也听不明白，我们只好写下大大的毛笔字问他要什么，这时他才不好意思挠挠头发说：找那两双鞋垫！　　 妈妈一下子明白了什么，取出来交给他，姥爷把这两双鞋垫宝贝似地抱在怀中，喃喃地说：“老伙计，你要等我啊，我就来了啊”一个月后姥爷忽然吃不下一点东西，也喝不下一滴水，仅仅五天时间，姥爷就在我们的声声呼唤中闭上了双眼，直到最后，手中还紧紧地握着那两双留着姥姥手迹和体温的绣花鞋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