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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点·光】我听见那一声凄厉的呼叫穿过黑夜(散文)

时间:2019-11-02 01:02
  人生百年客,每天被时光追赶,不知道是来日方长,还是去日苦多。去日不可留,来日不足求,苦苦与现在纠缠。   时间是指间的流沙,谁也不能多抓一把。流沙滑落,热情消磨,梦想泄落,攒在手里仅只一把过稳了的日子。   日子,平常、平凡、平静,平淡一份日子,多少人放弃自由飞翔。风声、雨声、不吱声,事不关己,便没有发生,就此一生。   人情在利害中淡薄,人性在戒备中淡漠,人心在苟且中麻木。人是一座座孤岛,人群中没有温暖拥抱。   而那些不被流沙吞没的记忆,似一块块巉岩,突兀在时间之外。   那具尸体悬浮在记忆、悬浮在水中已经十二年。十二年,漫长的时间,一个小小轮回。   接到领导电话时,我正收拾行装,准备第二天出差。领导说:等会儿区检察院周科会来接我,一起去看一具尸体,有个小偷死了。一周前,XX公安分局在抓小偷时,小偷逃跑跳入河中。现在尸体浮了起来。公安法医已经到场,他们负责检验,让我去看一下。   所谓“看一下”,即为临场监督的意思。与公安相关的伤亡事件,检察部门都需要参与监督,看看有无违法行为。同时,在家属面前显示公正,以便更好协调后事。   这是个周日午后,2007年12月底。第二天一早,我就得外出培训一周。本打算收拾好行装后小睡会儿,此时只得放弃,就抓了本书,随便翻读。   领导在电话中提到小偷死亡时,我曾在心里打了个疙瘩,以为又是公安在审讯时把人打死。只是他紧接着的话让我的神经松弛了。小偷是在逃跑时跳入河中淹死,并非公安暴力所致,不会有太大纠纷。   我已多次处理小偷死亡案件,仅只一次,有民警因涉嫌刑讯逼供而受到法律惩处,其余几次事件,小偷在遭受暴力后死亡,就如一粒沙子,消失在时间的流沙里。他们总有很好的理由,是群众抓住了小偷,是群众在扭送公安派出所时打伤了小偷。   群众,是个绝妙好辞,有着无限内涵和莫明力量。相比于群众,个人微不足道、可以忽略不计。何况又是个小偷,谁愿为一个小偷招惹群众呢?尽管这小偷也曾与我们一样,是一个活的生命,有自己的爱与怨、欢笑与泪水,是一个母亲的儿子、妻子的丈夫、孩子的父亲。然而现在,他仅仅是死去的小偷,不再是一个人。   周科是坐公安的车子来接我的。开车的公安王科说,先去XX分局吧,市局法医已经到了。   我说,尸体不在殡仪馆吗?   他说,尸体还在河里,家属定要等法医到了,才让捞。上午已经跟家属谈妥,同意尸体勘验。   我询问简要案情。   他说,一周前,他们在巡查时,发现两个小偷正在攀爬一家工厂的围墙、打算入室盗窃,当即进行抓捕。小偷逃跑,跳入旁边的河中,一个游到对岸,跑了;另一个游到河中央,可能没力气了吧,叫了几声:救命啊!救命啊!晚上天黑,干警赶到河边用手电照了照,没发现什么,跑到河对面也没发现,就回了。今天早上村民发现了河里浮起的尸体。现在尸体还固定在原来的位置。是河南人,十九岁。   我心里惋叹。这年冬天是个暖冬,天气晴暖,只偶尔有几日暴寒。一周前恰好天气暴冷,气温达零下三度。这样的冬夜,突然跳入冷水中,即使会游泳,也非常危险。棉袄、羽绒服浸水后笨重缠身,或者遇冷刺激腿脚抽筋,甚至突然冷水刺激下,喉头反射性痉挛,“干性溺水”死亡。   王科与周科说起河南人,说他们如何难缠,不好对付。这边打工的河南人多,心齐,哪儿有老乡出事,都会聚拢来,闹事;河南帮很横,不怕死,常打群架;局里就怕处理河南人的事,听到就头疼。还好,这次的死者家属蛮老实,通情理。   XX区是我们这儿的经济强区,国内有名物流集散地,工厂众多,各地打工人员也多。   我们先到分管副局长办公室听候工作安排。家属已请来律师,正与分管副局长说着话。   副局长请律师帮忙做好说服、平息工作。   律师说:他会尽力配合。他透露出一个信息,家属认为公安在抓捕时看着他跳下水,在河里喊救命,却不去救,有责任。   副局长说:这只是他们的一个借口,是想敲敲竹杠。上午谈话的时候,家属并没提什么要求,可能内行人指点过他们了。   律师说:是啊,最后无非是多赔些钱的事。   我们二十余人开车去现场。十余分钟后,车在一座大桥上停下。下车,路坎下两米余,贴河是一片田野。早有小梯搭在路坎,下梯,踩着河边的田埂,步行十余分钟到了现场。   岸边搭着一个简易草棚,铺着稻草,十多人席地而坐,这时都站了起来。河中,横着一条长约四五米的木船,船头一侧水中,蒙着一块塑料布。一个公安指着塑料布对我说:尸体就在那下面。   这时律师上前,跟家属说了会儿话,似乎在问他们有什么想法、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来,等会儿就将尸体捞起来,准备送殡仪馆解剖。死者的母亲五十来岁,满脸风霜,神情哀切、木讷,她左右张望,似想找人替她主张。几个人商量了会儿。   副局长让家属派出代表。律师带着死者母亲与两个男子上前来。一个四十余岁,面色黝黑,此时上前连连递烟。另一个三十多岁,一头长发,神情淡漠。   副局长对着那个三十多岁的长发男子上下打量了番,说:死者母亲和姨父上午谈话的时候见过,这位是?   那长发男子说:他是死者干爹。   副局长说,上午我们已经谈好,现在市公安局法医和检察院都到了,是不是把尸体捞起来,先进行勘验,等验好了,再进行下一步的后事处理?   姨父正想说话,那干爹拦着道:要勘验也可以,但我们不同意解剖,不同意把尸体送到殡仪馆。你们得给个说法,为什么看着他跳进河里,在喊救命,却不去救他?我们要电视台记者到场!   我听得有人在身后说:那天晚上,天黑,没人看见他跳下去,以为逃跑了,就追到别的地方去了,没人听见喊救命。   早有人嚷起来:你们这么多人抓他,怎么会没人看见的?!   陌生人掉进河里,还有人会去救,你们见死不救,还是不是人民警察?!   他就是你们警察逼死的!活生生的人啊……   死者的母亲呜呜咽咽哭起来。两个姑娘,似是死者的姐妹,也哭泣着。   副局长面无表情地垂下眼,过了片刻,他将几个干警和家属代表叫到边上,远远地离开人群。   天微微飘起了雨。我站在船尾河岸,等候商谈结果。我知道这不会很快,甚至可能很遥远。死亡已是定局,不可改变,而勘验也只是个程序,并不重要。亲人可能还会期望一个公道、一个说法。但是我知道,它并不简单。   十余米宽的河面,不知深浅。那小偷慌不择路,竟跳入其中。紧追不舍的几个民警,肯定有人听见他喊救命。只是这样的寒夜冰河,没有谁愿舍己救人,只是例行公事,用手电在河里照了几照,去对岸察看一番,便忘在身后,不再忆起。如果不是浮起了尸体,有谁知道他喊救命?   例行公事,似乎无可非议,没有规定必须跳入施救。可是,一个人在呼救,你的同情、怜悯、慈悲之心呢?你的勇气、荣誉、牺牲精神呢?外人面前可以推说没有听见,清夜扪心,不曾听见?不敢跳入相救,那么组织人手,用船、用网打捞,哪怕没有生的希望,也是必要的措施。而不是避讳、隐瞒,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一个干警在身边悄声说:那个长头发自称是死者干爹,谁知道呢?我估计可能是道上的人。我们这儿河南人很多,有道上的人专门干这种事,哪儿出了事、死了人,就带着一帮人赶过去,不管认不认识,就来替你摆场面,把事情弄大,好多敲些竹杠。他们又不会白干,要收钱的!本来上午跟家属谈好了,这长头发的一来就变卦了。估计今天验不成了,不多闹几天,怎么显得出他们的功劳?最终还是一个钱字。   这样拖着,每天的花费也不少啊。   这费用都得家属出,就算你不请他们,一定要上门来替你摆场面,有什么办法?又不敢得罪他们。这样的事已经不少了。   他们说要请电视台来?   这是不可能的事!不符合办案程序。再说,电视台也不可能来。   我不禁暗暗叹气。还有这样发死人财的人!尸体静静地悬浮在河中,它牵动着亲人心底最细微的神经,痛苦、哀戚,他们何曾愿意为几个钱,让他浸泡在水中腐烂?他们只是不甘心他死得不明不白。可是,外力的介入,死亡似乎已与亲人无关,甚至与死者无关,尸体成了讨价还价的筹码。   一个年轻女子带着哭腔喊着死者的名字,从田埂过来。几个家属迎上去,指着死者在河中的位置。那女子一声哀叫:“弟啊……”就跳下河岸,跪在河沿,伸出手,似想扑入河中。几个女子慌忙跳下,哭叫着拉住她。“弟啊,弟啊!你怎么这样死了啊……”她哭喊着,双脚在地上蹬踢着,猛地一挺身,晕厥了过去。几个男子跳下去,七手八脚地将她抬上岸。   我撇开脸,望着远处。心里酸酸的,竟欲垂泪。我听得背后的议论,那女子是死者姐姐,在上海打工,刚赶来。   死者母亲哭叫着:我不要验尸了!你们赔我儿子!你们让他活过来吧!……   勘验已经没法进行,谈判也不曾有结果。副局长与几个干警合计了下,说,先回去吧,等家属平静了、想通了再说。   一行人小心地踩着田埂打道回府。雨渐渐淅沥,田埂湿滑非常,一不留神便可能跌入河中。   都是那长头发的人坏事,本来上午谈得好好的!以后碰上了,给他点苦头吃吃。有人开始牢骚。   去查查看,是什么人。   拖吧,拖它几天,就会来找我们谈后事了。   ……   回到办公室,副局长道歉说:本来上午谈好,把你们请来就可以勘验的,想不到会是这样。唉,星期天,耽误你们休息了。过两天,等落实了,再请你们吧。   回程路上,王科说,看来这事还有些麻烦,一时解决不了。   我说,下次验尸我去不成了,我明天开始得出差一个星期。   我不知道这个案子的后续事宜,不知道尸体在水里悬浮了多久。但是,凭着以往的经验,我可以想象那个结果。尸体浸泡水中,悄悄腐烂几天后,家属会与公安达成一个双方可接受的处理方案,将尸体从水中捞起,法医会程序性地进行勘验,得出死亡结论,然后将尸体送往殡仪馆,火化了事。公安会出于同情、出于人道主义,赔偿,不,是补偿,给家属几万、或十来万块钱。钱的来源会分作几块:公安出一部分,区政府出一部分、那家企业出一部分。而那长发男子,我相信他是个道上人,会从家属手中,狠狠地啃去一大块肉钱。除了其间的花费开销,最后能捏在母亲手中的、她儿子的命钱,还剩几个呢?   至于说法,自然,小偷么,是自己跳入河中淹死的。   他跳下去的时候,没有人看见。   没有人听见,寒冷的冬夜,一个声音在凄厉呼叫:救命啊!救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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