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穿解放胶鞋的张老师（散文）

　　　　 我在村里上二年级时，班主任是教语文课的张老师，他是一位民办老师。　　 矮矮胖胖的张老师穿着笔挺的中山装，脚上是洗刷得发白的解放胶鞋。有调皮的学生就说：“张老师，你真老土，一个老师穿解放胶鞋，看着就像种地的老农民。”　　 张老师有些不好意思，搓着手红着脸说：“老师就是个种地的农民，我刚从地里干活回来，换上衣服就一脸汗水地跑来给你们上课，头发也来不及梳，头上还沾着泥点哩。”　　 张老师说完这话，咂着嘴巴笑了笑，精神抖擞地立在讲台正中，咳嗽几声清了清嗓子，捧着点名册，高声大气地点名，学生回答“到”，他满意地点了点头，轻声说“坐下”。点完名，张老师就开始上课。　　 张老师板书时，右腿往前跨半步成弓状，上身轻微往前倾，一横一竖，一撇一捺，每个字写得工工整整，粉笔时不时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每当他认认真真地写完一排字，就会停下手中的粉笔，走下讲台，眯着眼仔仔细细地打量半天，写得不满意的字，就轻轻地擦掉，再重写一遍。　　 别的老师上课，满口的方言土语，还拖声拖气的，就像在唱歌。而张老师给我们上课，讲的是普通话，他教我们朗读课文时，每个字都吐得十分清晰，头一顿一点的，语调时高时低，还比划着打着手势。有个别公办老师看不起张老师，就骂张老师是土狗放洋屁。可张老师一点也不在意，他语重心长地对我们说：“同学们，你们只有说好普通话，才可以走出贫穷封闭的山村，去外面的世界走走看看！”　　 开学一个星期就是教师节，学校里有二十几个教师，那些公办老师都领到了精美的礼品，可张老师他们这些民办老师，却什么也没有。我在打扫走廊时，看到张老师蹲在教室门口，叹息着，伤感着，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也许他在为自己只是个民办教师而深思吧。我悄悄地躲进教室，伤心地抹着双眼，心想张老师呀，你是学校里最好最好的老师，教师节这天，你怎么就没有领到一份礼品呢？你教我们读书，嗓子都沙哑了，学校应该送你一个水杯，你可以泡泡茶喝一喝，滋润滋润咽喉。我在心底狠狠地咒骂起了校长，同时也轻声地对自己说：等我长大了，一定给张老师买一个茶杯，学校欠他的教师节礼物，我会给他补上！　　 等我把教室打扫干净，张老师进来关窗、锁门。他装着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伸出温暖的大手轻柔地抚摸着我的头，亲切地说：“天快黑了，赶紧回家去，路上走慢一点。”我点了点头，转身就拔腿往校门口扑去，不知为什么，成串成串的泪水很不争气地掉了下来。回家吃饭时，我气鼓鼓地给父亲说起了张老师的事情。父亲叹了叹气，低缓而深沉地说：“娃娃呀，你年纪还小，好些事情你不懂。你们张老师是民办老师，每月领着几十块钱的工资，可他是学校里最优秀的老师！几十块钱，刚好够买油盐，张老师穷得连双皮鞋都买不起，一年四季穿着解放胶鞋。可他站在三尺讲台上，不是为了那几十块钱，而是为了农村孩子上得了学！没有他们这些民办老师，好些农村学校早就垮掉了。”　　 那些年的冬天，漫长而寒冷，每年都会下好几场大雪，有时一下就是好几天。大雪飘飞的那些日子，不少老师就叫学生自习，他们就在办公室烤火、聊天。可张老师仍然在坚持给我们上课，他总会不厌其烦地说：“同学们，不要怕冷，我上学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天气，穷得连袜子都穿不起。现在条件好多了，爹娘老子节衣缩食地供你们上学，机会来之不易，你们一定要把书念好，长大了才有出息！”低矮的教室，简陋得连门窗都没有，肆虐的寒风，就像发疯的猛兽，张牙舞爪地往教室里扑。张老师生怕冻着我们，匆匆忙忙地跑去家里提来火盆，让我们轮流着烤火，一个个烤得身子暖暖和和的。在我童年的记忆中，那个冬天是温暖而美好的，没有寒冷，只有暖暖地感动！　　 期末考试半个月后，学生要去学校拿成绩单，老师还会布置寒假作业。那天一早，又下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路封住了，连门都出不去。我刚起床，就听到有人敲门，啊，原来是张老师来家里给我送成绩单。他像个雪人，头上、脚上落满了白花花的雪花；衣服、裤腿被雪花打湿了；耳朵、鼻子冻得红红肿肿的。母亲慌忙招呼张老师进屋烤火，他一边从内衣口袋里掏出我的成绩单，一边说：“这大雪天的，我怕娃娃们去学校在路上摔跤，就挨家挨户把成绩单送过来。”母亲激动得给张老师倒水，还热心地留张老师在家里吃饭。可张老师摆着手说：“我还要赶去送成绩单，还有二十几个学生娃娃的成绩单没有送到。”张老师还没有把话说完，就急匆匆地出门，顶着漫天飞舞的雪花，一步一个脚印往前面的山路踩去。他那熟悉的身影，转眼就消失在纷纷扬扬的世界中……　　 张老师一直在村里的小学教书，穿着解放胶鞋，每月领着少得可怜的工资。那么多年来，他的工资好像也没有涨多少，可他一点都不在乎，就像那无私而伟大的蜡烛，一直在默默地燃烧自己，照亮了别人！　　 再后来，政府出台了文件，逐步清退民办教师，教了十几年书的张老师，也只得回家种地去了。离开学校那天，张老师围着学校一圈一圈地转了一个上午，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了一个上午……他是舍不得那三尺讲台，舍不得孩子们！　　 张老师没有教书后，在家一心一意种起了庄稼。可村里的父老们在路上碰到他，还是亲热地称呼他“张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