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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村庄的物件(散文)

时间:2020-09-30 01:44
  一、埂溪   棒槌坡下,埂溪已流淌了千年之久,她倘佯在村庄的中央,绿绿的浪波,清清的溪水,亮亮的水面,她从来就是这样子的安静,幽闲,旷远,豁达,从来没有随意发过脾气,像一个温和的老人。我们就是这位老人的子孙。如果要细细地数算,恐怕我只能算作她的孙子的孙子的孙子了,所以我实在是不愿意把一个老祖的埂溪列为村庄的物件之一,因为既是物件,她注定就被赋予了私有的成分,而事实上,不是我们能够私有埂溪这么一条河流的。   然而我又不得不把埂溪作为村庄的物件来回忆,因为我实在是太留恋往日的埂溪了,我总是在梦里会遇见她,我遇见她就等于遇见了我的年少时光,那个时光里我总是沐浴得到人间最伟大的爱——来自母亲的牵念。一个人,大概最怕的事就是没有牵念可以牵念的了。而我的母亲,一个裹脚的女人,她始终是把我的成长这么一件事裹在她的心窝里的。而我的成长又无不是伴随着埂溪而来的,埂溪的每一朵浪花,每一声水响,每一次的喜怒哀乐,都高高地堆放在我生命的河床。那个久远的日月里,埂溪永远是水流平缓的,她迎着我匆匆流逝的少年时光欢快地逆流而上。埂溪的下游是一条叫圳江的小河,圳江往下就是湘西的沅水,沅水是直抵洞庭湖最近的河流。所以,埂溪事实上就是贵州高原东部万千条汇入湘水洞庭湖的溪水之一,这就显得了她是一条多么普通的水流。庄子里的人,也从来就没有把她当作母亲河来看待的,更不会赋予她高贵的生命含义。只有待到农忙季节,庄子里的人才想起这一条溪对于满庄子黄泥地的意义,于是他们纷纷截溪围湖,将溪流引进自己的庄园。一条普通而细瘦的溪流,在这个季节被分成了若干段,每一段都有一个主人,都是不可侵犯的。埂溪于我,就是在这个季节成了朋友的,母亲的牵挂,也就是从这个季节开始的。   大概在我童少年时期的每一个炎热的日子里,我总是看得见埂溪的可爱,她总是对我们充满了诱惑力,比如下到农人的围湖里洗澡,比如在有月光的夜里和大人到溪里学游泳,比如远远地藏在溪畔偷看少女们的溪浴,偷看那些刚刚长毛的男人是如何地在溪畔对一个女人望穿秋水的眼眸。而母亲到底是猜不透一个少年的心事的,她总是忧心忡忡地劝戒我们:欺山莫欺水的哩!于是就给我们下戒令:不许到溪里游泳,不许在溪畔玩耍,甚至不许跟着大人在夜里一起到溪里沐浴。母亲说,怕出事!而母亲没有等到我长大,就去了,那是她病倒卧床数载后的一个冬天的傍晚,她躺在父亲的怀里饮尽最后一口气,但她一直都没有闭眼,她是看着我和父亲去世的,我猜想她的心里一定是充满了牵挂,她肯定担心着还没有长大的我违反她生前欺山莫欺水的禁令,怕我在没有人保护的日子下到溪里出事。后来,这事真的出了一次,但没有出在我的身上,是老屋下坎的一个女孩,偷偷地背着她的母亲到溪里学游泳,水性不好的她被一个水浪淹没在了水底,永远地离开了她的母亲。那一日我听见一个女人悲戚的哭声响彻了整个棒槌坡下的村庄。   那些散乱的或悲或喜的童年往事远远地离我而去了,我也在这些渐行渐远的旧事之外远远地离开了村庄,我只好在梦里回忆我的埂溪了。这已经是许多年后的一个暮春夜里,在历经了一整天的汽车颠簸回到村庄时,我看见我的埂溪已是满身伤痕。一些人在她的身上钻了许多水泥磴子,他们在磴子上架起了楼房,沿溪而下的整条河床,已经被人们翻挖了一遍,许多高高的沙堆,立在一家家的门前,其中的大部分,已经混合着水泥被覆在了墙上,成为了房子的一部分,许多人已经学会把木楼改造成宽大的砖房了。我顿时闻到了村庄里有一股异味的风儿吹了进来,我以为是这股风吹走了我的埂溪。这个象征着村庄的过去和未来的物件,是她滋润了村庄千年之久的心事,是她养大了我的村庄,也是她留给了村庄或悲或苦的记忆。没有埂溪,就一定没有那一庄子的人,没有埂溪,就没有那一庄子的故事。而现在,我再也找不到埂溪往日的模样,大概那模样是要永远地消失在村庄里了。想着这些,我能不心痛的么?      二、老枫   棒槌坡左峰的翠竹林间,老枫一站就是百年之久,她高高地耸着身子,哪怕我们远远地站在任何一座别的山梁,都可以望得到她,她是村庄的代名词。每每有远方的客人来村庄做客,爬到了棒槌坡对面的幼松坳,看见了这老枫,就说,埂冲到了,看,就在那老枫下。   这样一棵孤独的老枫,百多年里,她到底有着怎样的心事呢?我实在是无法读得懂的。在我幼小的记忆里,许多的老树被纷纷砍伐,不是被用来做木材,就是被砍伐了烧炭,甚至一些有事没事的人,将许多老树砍倒在地,目的只是等到这些老树腐烂长木菌,以便采食。这样的砍伐,在那个年代大概是不叫滥砍滥伐的,那是一个到处都是苍松老木的时代,那个时代其实离现在不远。这个不远的时代常常教我留恋不已,但也教我痛恨不已。那时候这老枫树上常常有许多古怪的鸟儿筑巢,每天清晨,有各种不同的鸟鸣,并且在每个季节,我所听到的鸟鸣也是不同的。我实在是很喜欢春天老枫树上的布谷鸟的,布谷鸟似乎是带着春天的气息来到村庄的,每日清晨,它们亮着厚沉的嗓子,在棒槌坡顶闹得欢热,听到那“播谷播谷”的呼唤,又一年的春天,就真的来了。   可是我许多年没有听到那样的鸟鸣了,我现在甚至连那时候最害怕最讨厌的乌鸦也怀念起来了。我想这是人性的回归罢,失去了以后,便开始慢慢回忆,也只是在失去以后,才懂得拥有的幸福。现在,我常常以村庄里还活着这样一棵百年老枫,便觉得这是一个多么富有的村庄。当然,我只是过多地考虑了这棵老枫顽强的生命,而很少顾及到她的孤独。我常常都是这样为一棵树做惦记,我惦记这棵树,惦记这一个村庄,当我的这种惦记发生得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深入到我的内心,甚至是能够牵扯着我的心隐隐发疼时,我就开始怀疑我们的过去。那一切的罪恶的刀痕就明晃晃地浮现在我痛恨的词语之间,但无论怎样的留恋过去或是怀想那往日的一切美好,到底最后我们还得慢慢地学着抚慰那些生疼的伤痕。   老枫到底是老了,她作为村庄的物件之一沉浸在我的记忆里,显得非常的贵重,这是一种不可复得的物件。当我爬上我梦里的老枫,我躲在她阴郁的绿叶里偷听母亲呼唤我的奶名,鸟声在这个时候叠盖在母亲的呼声里,在村庄清寂的野空徘徊。我看着带露的朝阳从老枫的枝叶间慢慢升腾而起,这个时候我就该到棒槌坡背的那所小学读书了,我的书包里塞满了枫叶,浓绿的枫叶总是能够散发出一种清香的气味来的,我为的就是仰慕这种来自老枫的气息,这种气息使我能够聆听到大自然的呼吸,这是一种若同婴儿酣梦里均匀的鼻息之声,没有任何的杂念,只有生长的血液奔流。不知不觉,阳光爬到了老枫的腰上,这正是万籁俱唱同一首歌的正午时光。正午的时光常常使我想到随即而来的午后,那是若血的红阳,一滴一滴地挂在老枫的叶尖,傍晚也就悄悄来临了。但是,许多个黑夜的梦里,我更多的是沉浸在碧绿的白天,这碧绿的颜色是在春天来临时就慢慢地染上了的,一夜一夜地日渐发浓。远远地,就可以看得见那一树绿得格外出奇的枫叶,大风吹来,便呼啦啦地枝叶摇曳和歌唱。到了秋天,这一树的绿方才又一点点地发红,红得像火时,便又一片片地飘零入地。看着那一树的红叶绕着村庄在山风里到处飞舞,而鸟影却稀少了起来,留下一些旧巢粘在枫枝上,光秃秃的,可以看得穿那空荡荡鸟屋,早已没有过去那热闹景象了。   老枫就在我山村里的老屋旁边的,只相隔着一个瘦小的竹湾,她的脚下就是一个像棒槌一样的山坡,棒槌坡下的村庄,叫埂冲,埂冲里的埂溪就是村庄唯一的河流,这老枫绿意盎然的季节,埂溪里的水就要大一些,而枫叶飘零的时候,埂溪的水流就渐渐地细小了下去。所以,我以为老枫和埂溪是有着因果联系的。如果老枫哪一日老得再也长不出绿叶,我们将会失去的是一条河流,甚至,我们最终将失去一个村庄。我的心常常因此而戚戚然。所以我总是在梦里动不动就梦见老枫,有时候我梦见她一树绿色,有时候却是梦着她不断垮落枝叶的样子。   “爱/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此时我想起老枫,我想起别人的诗句。      三、草标   大概是20年前的旧事了。一个炎热的夏日,我陪母亲上山打柴,中午的时候我便犯起了怪病,口吐白沫,浑身颤抖,说不出话,母亲慌忙放下手里的活儿,在她的脚下摘了一把细嫩的巴茅草,打了一个十字架模样的草标,插在我的衣领,不一会儿,竟然我就病好了。我实在是觉得太奇妙了,就这么一枚小小的草标,她为我挡开了病魔鬼怪的折腾,纵使我不相信这个世界真的有鬼怪存在,但草标赋予我健康的恩情,我怎么都不敢忘记。   20多年后,我把草标列为村庄里最重要的物件之一,要阐说的虽然不是草标驱邪治病的神效,但我实在是觉得太奇妙了,对于草标所隐含的全部文化意义,她的绝妙,她的精彩,她赋予我们的那种无形的指令,构成了村庄特有的气质。在那个小小的苗寨埂冲,只要你随身摘下一把小小的巴茅草或稻草,打了结,往树枝上一挂,这树并被赋予了禁止砍伐的封令。在村庄里,凡是挂得有草标的树木,没有人敢随便砍伐的。   据说草标是很早就在村庄里流行了的,她最先代表着的是一种指令性含义。1980年,村庄里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只见各家各户都纷纷在自家的责任田、土地的坎上坎下、边坡的山林等地号上了草标,一个新的圈林封山活动就这样热烈地进行着。几年后,一个个绿幽幽的林坡,就构成了一个绿幽幽苗族村庄,在钢筋水泥的城里生活得久了,我常常无缘无故地怀念起我的那个绿色的村庄来。   在那个绿色的村庄里,草标还广泛地应用在生活的其他方面,比如亥日的动土开基,总是首先要在地基上插上五至七根巴茅草的草标,另外还要在地基上放上刀头、米粑等食物,然后烧香化纸,燃放鞭炮,请来巫师,念一些吉利的话语,此后方可动土开基,起建新屋。比如在路边的水井饮完水后,摘上一根或三根(一般单数)巴茅草制成草标,置于水井里,便是表示引水人以此为钱币给水神付了水款,当然,若遇见有草标之水井,便一眼可知这水井清凉可口,可放心大胆饮用,解人燃眉之渴。在村庄里,甚至连男人女人的约会,都是要以草标传情的,什么样的恋人,就结什么样的草标,他们各自把自己的草标高高地挂在约会的“花园”里。苗族人把青年男女约会恋爱的地方称为花园。那时候我是多么的期盼着自己快点长大,为的就是想把我的草标高高地挂在“花园”,找出传说里的那个她。我有这种念想的唯一缘由是试图找一个能干的姑娘帮母亲做家务。母亲一生积劳成疾,早早地就离开了我们。我是在母亲去世十多年后才找到了我心里的那个她的,这个时候我是真正的长大了,可是我的那个幼小的念想,母亲再也不能和我分享了。   一年清明,我回家去给父亲母亲扫墓,我看见我那个绿色的村庄,却不断地枯瘦了下去,许多老树,都已经不在了,往日那个青翠的棒槌坡,现在却是到处都裸露着死沉的泥色,我那个绿色的村庄她哪里去了呢。我常常想,草标,村庄的这个独特的物件,她应该是高高地挂在我们心里的那个花园里的呀,即便我们和我们的村庄都老了,但她赋予民族的烙印,应该永远都是存在着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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