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自己一个机会

　　病房的门被打开了，进来一对奇怪的男女。刚刚入秋，天气尚暖，女人一副裹头裹脚的打扮，还戴着一个大大的口罩，仿佛已是深冬。男人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在我隔壁的病床前停下，男人接过女人脱下的外套和围巾，扶女人在病床上躺下。与我目光接触时，男人和女人给了同样善意的笑。女人始终不曾摘下口罩，只看到口罩上方微笑的眼神。　　 护士小姐进来打上点滴，男人侍候着，护士退出后，男人调整着点滴的速度，轻声问着可有不舒服？一切停当，男人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来，女人微闭眼睛，不再说话。男人注视着点滴瓶，也不再说话。我同样看着一滴一滴往下落的点滴瓶，和着心脏的跳动，孤单地滴答着。打完点滴，我对隔壁的男女笑笑，权当道别，离去。　　 第二天再来时，女人已经打上点滴了，口罩已经摘了，风韵犹存的中年女人的脸。男人依旧侍候一旁。微笑着招呼，来了。　　 来了。我同样微笑回答。任护士摆布停当。　　 许是一回生二回熟，许是女人的精神比昨天好多了，女人开始拉起家常。　　 “你怎么一个人来的？没人陪你？”　　 我笑笑：“他忙。”　　 我不愿跟一个陌生人提起我们已经冷战一个月了。我住院他根本不关心，况且，我只是来打几个小时点滴，完了就回家，他根本不知道我住院。他忙也是事实。　　 “你什么病？”女人看来是个热情的人。　　 “医生说是美尼尔综合症，突然晕眩，现在什么症状都没了。你呢？”　　 “我只是稍有点感冒，他非要医生挂几天水。”边说边娇嗔地看了身边的男人一眼。男人“嘿嘿”笑着，　　 “她跟别人不一样，小心一点的好。”　　 我呵呵附和着笑，不知道说什么好。在爱人眼里，自己的女人自然跟别人不一样。　　 “她还有别的病，感冒会引起一连串的并发症，不得不小心。”男人解释道。　　 “还有别的什么病吗？”我随口问道。　　 “胰腺癌。”女人接口道，“已经晚期了，最近又查出了糖尿病。”　　 我吃惊地看向女人。依旧是带着盈盈笑意的脸。平静的，仿佛在说别的某个什么人。我却有些不自然地躲开了她的目光。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那双平静的眼睛。微笑的？漠然的？同情的？她好像什么都不需要。　　 “动了手术，一年多了，不见好转，眼看日子无多了，什么都看开了。”女人仿佛在安慰我——安慰我的冒失。　　 “瞎说什么呢？”男人佯怒地打断了女人的话，“谁说医不好的？”然后又说起某某某被医生判了“死刑”，如今仍旧活得好好的，谁谁谁瘫痪了多年又起床了。他大概就是想说这个世界存在奇迹。女人微笑地听着，如同一个母亲容忍一个吹牛的孩子。　　 这挂水的几个小时，我听得多，说的少，听他们说着家长里短，听他们在电话里跟远在外地工作的女儿其乐融融，我怎么也无法相信，眼前的这个女人已经快走到生命尽头。死亡难道跟幸福满足联姻了？　　 这天他们比我早结束，男人仍旧侍候着女人戴上大大的口罩出门。不是怕传染了别人，是怕别人传染了她。男人解释说。一年的放化疗，女人的体质已经很差了。男人甚至拒绝亲友来家里探望，怕他们带来病菌。女人笑着说，他不近人情。男人同样笑着说，管不了那么多了，身体要紧。我只是陪着笑，不知怎么接茬。他们走后，我孤零零地躺在病床上，鼻子有些酸意。　　 第三天，因家里有事，耽搁了，到病房时，女人已经挂完一半水了。男人拿着一叠病历卡在翻看。这一年多，妻子的所有病历他都去复印了一份备份，以便换一个医生时，可以清楚地知道哪种药物用过了，哪种药物有排斥。这一年多，他也成了半个医生。他在跟死神争夺妻子的生命。女人就是在男人与命运的争夺中一天天地活下来，平静而坦然。　　 男人出去了，去跟医生讨论这几天这些个药物在女人身体中的反应。　　 女人仍旧平静地跟我拉着家常。她说，他们的婚姻已经走了二十几年了，也曾走到婚姻的边缘。千遍一律，男人厌倦了婚姻，流连城外的风景。她同样是自尊自强的女性，虽然男人一再解释只是一时鬼迷心窍，一再求她原谅，但是她不能容忍丈夫的背叛，她们的婚姻到了尽头，他们同样历经了争吵、冷战、折磨……所有种种伤人伤己的行为。某一天早晨，不知是神的指点还是别的照应，她大彻大悟：给人一个机会，给己一个机会。可是她醒悟时已经太迟了，命运之神开始惩罚她了……　　 话未说完，男人回来了，细心地看着点滴的速度，柔声问着，可有什么不适？很难想像他们之间也曾有过争吵，也曾绝望过。看着女人平静的面容，所有的一切都已云淡风轻了，有的只是生命的包容。男人说，少年夫妻老来伴，少年时才是夫妻，老了只是个伴，伴着老，伴着走向死亡。他说那话时，没有一丝激越，平静地述说着一个事实。女人则微微颔首，非常赞同丈夫的话，彼此默契的眼神中只有对生命的虔诚。　　 他们离开病房时，我只挂了一半的水，在空寂的病房里，倍感孤单。盘点这几年的婚姻路，谁对？谁又错了？婚姻里可有谁对谁错？彼此只是人生路上的一个伴，同伴偏离了大路，是拉他一把，还是看着他离去？　　 半晌，掏出手机，给老公发了一条短信，很快地他回了电话。不一会儿，他就出现在病房中。看着他急切的面容，听着他责备的口吻，非常受用，这一刻逐渐明晰：给人一个机会，给己一个机会，原来就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