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满爷

　　去年清明,我回乡参加族上的祭祖活动。酒席上，大家的话题中心就是志满爷。之后，我依据话题的信息，结合自己当年的见闻写成此文，权当我敬献给志满爷一份微薄的祭礼吧。­　　 志满爷姓邓名志，我的本家叔祖父，因其在族内弟兄中排行末位，加之当地话中，“末”“满”同义，族人遂以志满爷称呼之。­　　 志满爷身材瘦小，皮肤粗黑，长尖脸，浓眉，三角眼，眼里常有寒光射出，说话声音大，但略带沙哑。他一生最高职务是不脱产的公社副书记。­　　 志满爷虽出身贫寒，却也读了几年私塾，在当时也算得上半个“文化人”。土改时期，工作队就是看中了他的文化与机灵，成立村委会时，他自然成了第一任村长。那时，志满爷只有十八岁。血气方刚的志满爷凭着“初生牛犊不畏虎”的劲头，不负众望，土改搞得井然有序又轰轰烈烈。特别是发动“穷根子”向地主恶霸讨还血债时，志满爷更是立场坚如磐石，手腕硬似钢铁，斗人手法不断翻新。那些被斗者谈“志”色变，闻“志”丧胆，交代罪行犹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因土改到位，成效显著，村子被县人民政府定为模范村，志满爷也被评为土改先进分子。表彰大会上，县长亲自为志满爷授锦旗，戴大红花。不久，志满爷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并担任村支书，成了十里八乡响当当的人物。­　　 朴素的阶级感情和如火的工作激情化作志满爷参加建设巨大动力的源泉，所以在农业合作社、人民公社、大跃进等运动中，他总能弄出些与众不同的“响动”，吸引着上级的眼球而成为村民（社员）心目中的英雄，兄弟村（大队）学习的榜样。但是真正把志满爷推上人生巅峰的还是农业学大寨运动。我们大队处于町上，田地平坦、肥沃，灌溉便利，是县委学大寨的试点。遵照县委指示，志满爷带领干群没日没夜地干，修建了居民点，并将数百亩稻田平整成十几丘大田，开采石料砌好田间小圳，铺设了机耕道，犁田不用耕牛用“铁牛”，耕作实行“三熟制”。每到稻子成熟时节，整个町上稻浪翻滚，似一片金色的海洋。­　　 对那些秃山荒丘，志满爷绝不放弃，他先把那里开垦成土砌成梯田状，种上作物，再把水渠修到山上，引水灌溉。昔日的秃山荒丘成了一道“高山顶上修条河，河水哗哗笑山坡”的风景。­　　 在如火如荼的农业学大寨运动中，志满爷也曾付出过沉重的代价。有一次，他率人上山开石料，一不留神，摔了下来，伤痕累累，昏厥过去。后经医院抢救，命保住了，他的左腿却瘸了。可这丝毫动摇不了他学大寨的决心。伤愈后，他充分发挥本大队地处墟场的优势，办起了五七工厂，组建了基建队、养鱼队，狠抓副业，充实集体经济。年终分配时，人均劳动日收入超过一元。志满爷再鸣惊人成了省地县优秀大队支书、学大寨的典型人物。有段时间，他随省学大寨讲用团到处传经送宝。回来后，县委委以重任，他成了不脱产的公社副书记。­　　 为贯彻“猪多、肥多、粮也多”的伟大精神，志满爷为大队办起了养猪场，还把江边一大片土地辟为经济场种上甜菜、燕麦草、红薯之类供喂猪之用。因为这个经济场，我们几个小伙伴惹得志满爷动了大气。­　　 一九七六年夏末涨水，经济场成了一片汪洋。我和伙伴下去捞鱼虾，发现脚下软泥中有团团块块的东西，挖出一看是红薯，便疯狂的挖起来。忽然，一个闷雷在头顶炸响：“小兔崽子们，这是破坏农业学大寨，还不快给我滚上来！”循着怒吼声，我们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惊惶地仰面望去，只见志满爷拉长着黑脸，浓眉向上挑，双手叉着腰，站在高出沙地许多的土丘上，鹰一般的目光似两把透着杀气的利剑向我们刺来，我一下想到了苏联电影里严审敌特的契卡头子捷尔任斯基，不禁浑身瑟瑟发抖。­　　 当晚，我们与家长被民兵营长带到大队部办学习班，几盏百瓦的白炽灯将那里照得如白昼，端坐灯下的志满爷十分威严。他的话语里充满了严厉、阴森：“你们私字当头，挖大队的红薯，与猪争食，直接破坏农业学大寨！要不是看在你们都是贫下中农后代的份上，现在就开群众大会，狠狠地斗争你们和家长，直至斗垮斗臭！”一番训斥之后，他让大家学习毛主席语录，深挖思想根源，一直折腾到深夜。当学习班办到第七个晚上时，家长便向志满爷求情：“志满爷，我们的好书记，这些孩子不懂事，您就高抬贵手，饶了他们吧。”“饶了？不懂事？你们知道不？有时候小蛇比大蛇更毒！就冲你们这种糊涂认识，罚电影一场！”志满爷“龙颜”大怒，两道寒光向家长们横扫过去，声音高了八度。就这样学习班结束了。三天后，我们被罚了一场电影，电影的名字就叫《欢庆伟大的胜利》。­　　 过了几年，责任制的春风吹遍全国农村。志满爷响应党的号召，稳妥地推行了分田到户的责任制。一九八二年，有人在支部会上指斥他以往左倾，而今保守、僵化，不宜主持全村工作。志满爷愤然不平，一记重拳砸在桌上：“我，一生对党忠诚无比，对民问心无愧！我坚信，总有一天，党会给我一个公正的评说！”­　　 第二天，他向镇里领导辞去了职务。不久，志满爷承包了效益差的镇印刷厂，凭着执着和坦爽，生意越做越红火。两年下来，志满爷不仅建起了全村第一幢三层洋楼，而且还有一万多元存款。县市媒体报道了万元户志满爷的事迹，他再度成为饮誉衡岳白河的风云人物。­　　 一九九二年腊月的一天，志满爷突发脑溢血，不到一个时辰便离开了人世。据说，临终前，志满爷指了指墙上的奖状，又指了指装着党证、奖章和奖励证书的小红木匣子，再摸着自己的心窝，咿咿呀呀说着什么......­　　 志满爷出殡那天，朔风凛冽，雪花飘飞，田头山野都披上了素装。全村干群自发地为其送行，那场面让人感动又伤心。镇党委书记在风雪中怀着沉痛的心情致悼词：“......邓志同志是一个老党员，他的一生是忠于党的一生，紧跟党的一生......”就冲这份悼词，九泉之下的志满爷定会感到无比欣慰和满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