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出滋味来

　　昏暗，冷冽，我没头没脑地钻上车，缩在帽子里的脸只剩下模糊，狭窄的视觉，发现第一排靠窗的位置是空的，带着抵挡不住似的寒颤挤过一个厚绵大衣的人形，把自己填充好，依稀觉得那绵大衣幅度夸张地礼让，善意地留出空间，绝不是路人那种漠然。　　 坐定以后，那厚重的绵织物里发出了声音，显然是冲着我来的，我急忙甩掉捂得严实的帽子，嗯？　　 嗨，还在那儿上班吗？　　 是老熟人？我很快把声音和印象中熟识的人对上号。　　 尽管一片暗淡中什么都藏起来了，他的面目在胡子，长长的头发下面只是黑黑一团轮廓，声音不由分说的亲切还是启开了相识的机缘。　　 他有这么老了？可不是，连我都不是当年的小女孩了。　　 一定是他，姓是一出口就能让人开个玩笑的那个发音：苟，名却庄庄重重的，玉奇。他有一双毛茸茸的眼睛，非常美丽的眼形，象两弯银月挂着，眼角柔和，温顺得令人总想抚去点什么，眼神的中心却荡着一点热切，看人的时候是渴盼的，笑意的。中年男人长这么一双眼睛，加之周正，没有任何不妥的面容，就令人想起古老的男旦，只有靠近他时，那一身烟草味才散去了些许神秘，还原一个凡俗，也热爱凡俗的老爷们。　　 趁着把什么都搅成一片的朦胧夜色，很快就克服了久已不见的生疏，看不清对方表情的谈话是很奇怪的，大胆，剖心剖肺，只是让声音在暗流里碰撞，这碰撞也好象是抽象的了，和肉体无关，和心迹无关。似两尊安坐着的像，把目光都投在车正向方的路灯上，嘴里象跑马一样踊跃。　　 十年之间，我们都跨越了一个时代，各自在岁月里修炼，都想把修来的那个果呈现给对方。　　 哦，苟师付！　　 若没有这么多黑暗掩应着，我豁不出这么响亮的惊喜。　　 他买断工龄后，我们就再也没见过。　　 听说买断工龄的那一批人境遇都不怎么好。　　 他们是从兰洲的化工厂调来的，而兰洲也不过是移民城市，发端究竟在哪儿就不得而知了。　　 不管是城市移民也好，国家移民也好，骨子里的不安定是相通的，他们浪漫，热情，涵盖，包容，变通，时尚，坚忍，开放。兰洲不大好的自然环境，边界，西部的沧凉，使人与人之间更趋单纯，爱就是爱，恨也能消解成爱，更别说工厂里的苟师付们了。他们哪里知道还潜存着利诱，还潜存着欺骗呢。　　 买断以后，他们想好好地干点事，中原大地这么广阔，干点什么不好呢？　　 人到中年的这群人怀惴着比年轻人还莽撞，还天真的梦想，出发了。　　 卖牛肉面的，想以最正宗的兰洲牛肉面打出局面，辛苦一场后，被坐地户排队挤得惨败，买交通线路的，以为不日便可发财，转眼间，买断得的钱所剩无几，那线路却是一场骗局，十几万买来一堆废铁没处搁。　　 这帮认认真真干活，仔仔细细生活的人如今还什么没经历过呢，甚至，生老病死也不是新鲜事了，对未来，依然保有新鲜的探求，谁能说这又不是非凡的呢。　　 苟师付胡子一大把地拿捏着以往的经验，胡子下面的标致面容想必也爬满沧桑。　　 此时，我们是彼此的牧师，把车当做教堂，尽情忏悔，总结，象秦奋那样忘记了时间，却不是喜剧。　　 他多少有些怨气地老调重弹：　　 你说咱们操作工，出去了还能做什么？真不如年轻时学点电气焊，到哪儿工资都挺高。　　 他指指身上的保卫人员穿的警服。　　 唉，现在只能干这个，一个月才八百多。只够交三险的。　　 买断后他又回到厂里看大门。　　 不过，他只是弹弹而已，还会自我开解。　　 不错了，开始只有三百多。　　 前些日子出去实习，你怎么没报名？　　 我疲倦地答。　　 唉，不想再学新东西了，老了，学不会了。　　 他对我说的老很不以为意，还象教育当年的小女孩一样语重心长：你真该去，新装置总是有前景的。　　 他罗列了一二三条好处。然后释然地笑了。　　 没去也就没去了。　　 我都想退休了，啥时再有内退我就退。　　 可别这么想，得坚持，关键是调整好心态，高高兴兴的，就什么也不怕了。　　 坚诗，加油，这些词有多么好。　　 我得一直坚持到老，他得坚持到退休，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后半段车程我们都沉默了，在想坚持到底有多少超凡意义。　　 我们必须得活出意义，活出超脱来。　　 他娇好的长相，我软弱的个性，都是太脆弱的东西，太需要鼓舞了。　　 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