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胡

　　我不知道该怎样述说你。与你朝夕相伴了十三年，有一天觉着需要用文字给你营造一方安置心灵的空间，让你的声音不再那么忧伤，结果却是给眼泪加了冰。措慌负疚之余，发现自己的心田亦荒芜多日，失语只是其中一个小小插曲而已。　　 我失落于自己的多余，文字的多余，情感的多余，甚至人生的多余。一厢情愿地和你分手后（也许就没有开始罢），用空洞和戚然的目光又一次将你送上流浪的旅途。山高路远，一路风尘是你最本真的生命状态。我只能用呼吸触摸，用心跳丈量，却无法走进你的世界。是的，我这辈子的图腾物是豹子。如果可能，也愿意是山鬼骑的赤豹。我可以把时空及其里面太过琐碎的东西撂在速度之外，却无法拒绝你在某个角落随便发出的声音。也许是前世或来生吧，至少今世离不开它。这是我自己的声音。是生命里的。　　 许多年前，我在西北最大的黄土塬深处的一个小城求学。那是一个寒冷的冬日夜晚，水泥巷路上已没有什么行人，惨黄的路灯照在北风扬起的浮尘和纸屑上，如招魂幡作响。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幽灵般在这样的夜晚独行，也许是喜欢这种阴森的死亡气息吧。人年轻的时候，需要在心灵角落的深处长点霉菌，走点夜路的。否则不会有滑入成人轨道后在阳光下晾晒的干爽感觉。那些天，发生在小城的现代版聊斋故事已被传得沸沸扬扬。每个人都力图证明它的真实性。一位家在本市的室友干脆说那位男主人公就是自己的邻居。他也的确有一个阶段成了校园的焦点人物，吸引了很多女孩的眼球。故事里的事亦真亦幻，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　　 一个人力三轮车夫子夜时分还在小城揽生意。他的独生女儿过了这个冬天就要考大学了，他需要钱。小人物一向如此的。那个夜晚估计和我一周后走过的差不多。一身雪白风衣的年轻女子在叉路口静静等他。“去火葬场。”声音轻得没有一点重量。车夫还在犹豫。“给你十圆钱吧！”声音更加缥缈和空洞。车夫动摇了。白天去那儿的价钱是两圆钱。上路了。车夫蹬得很轻松。“现在的女孩，只知道瘦身缩衣。”他暗自嘀咕着。火葬场到了。白衣女子下了车，走得很轻很快，一晃就不见了。但十圆钱的钞票却真实地在车夫身上，他甚至能闻见崭新的油墨纸香，回家后，他将钱撇在桌子上，很快就睡着了。这些天太疲倦了。第二天，妻子拿这钱去买醋时，才发现是面值十圆的冥币。他被摇醒后，傻眼了。但仍不甘心。用最快的速度赶到火葬场，询问情况时，负责人惊异得合不拢嘴。根据他的描述，负责人找出一张照片。没错，是她，一身雪白的风衣，同样惨白的年轻漂亮的面孔。“她是市歌舞团的一名独唱兼拉二胡的演员，不知什么原因服毒自杀了。已经火化三天了。”负责人的语气很平淡。车夫却瘫卧在地上了。三天后，他离开了人世。半年后，他的女儿考入了北京某所名牌大学的艺术系，完全公费，每年还有不菲的奖学金。自然，这是后话了。当然，按常理，她不会发挥这么好的。　　 我不知道这个故事和我这个夜晚的独行有什么关系。走过小巷的拐角处，一个老头蜷缩着身子靠墙而蹲，怀里抱着一把老旧的二胡，面前有一个豁嘴瓷碗。借着黄晕的目光，我看清他是一个瞎子。摸摸衣袋，我掏出了仅剩的干瘪褶皱的两圆钱放进碗里。刚走出几步。老人沙哑的挽留声响起，于是又踅回去，听了四首二胡曲子，一支曲子五角钱，老人眼瞎，心里亮堂得很。　　 就在那一夜，我听见了失散多年的自己心底的声音。它原本深埋在地下或在高天流云之上。一把老旧的二胡，轻而易举地将其找回来了。夜不知何时褪去，二胡的声音还在飘荡，老人早已不知去向。也许什么都没发生过罢，包括穿雪白风衣的女子。这些可能都只是我的一个梦幻罢。柳三变曾问今宵酒醒何处，我问昨夜梦醒何处？只是他明知故问。我是真的不知道。　　 我开始少吃或不吃菜攒饭票，两个月后，节省下四十五圆钱买了一把普通的二胡，从拉出第一个音符起，宿命般地注定了我一生流浪的命运。大蓬车的印痕依旧清晰。那是我永远的家。　　 每一个日落的黄昏，我都收回太过沧桑和疲惫的目光，如反刍的黄牛一样静静聆听，大地将你的声音传得很远。杂质都过滤掉了。我顽固地相信，因为年轻，我们曾在扶桑树下失约；因为苍老，我们必将在崦嵫相会的。到那时只是轻轻一笑，我伸出了手，你没有拒绝。　　 落日熔金，余霞成绮。好一个地老天荒大舞台，皮影戏又上演了。这回没听错，剧目是新编的《三生石》，主角只能是你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