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古槐树

　　九爷儿是对九爷的称呼。　　 我们那山里说话带儿音，比如把山沟说成山沟儿、把吃饭说成吃饭儿；再比如一个人小名叫金锁，大家都叫他金锁儿等等。所以我们都称九爷为九爷儿。　　 我们那地方叫槐花村，我们就称我们的村子叫槐花村儿。　　 九爷儿其实不是我的爷爷辈儿，也不是我们槐花村儿大多数人的爷爷辈儿。常言说在一个家族中“小门出大辈儿”，九爷儿出自小门，辈分自然是出奇的大，说起来就连我的爸爸也得称九爷儿为太爷。九爷儿人随和、大度，遇事只要不是天大的原则问题从不和人计较，更何况是一个称呼。孙子辈儿的人称九爷儿为九爷儿那是自然，可是如遇重孙子辈儿、曾孙子辈儿的人称他为九爷儿，听后，九爷儿便咧开他那长着两片厚厚嘴唇的大嘴，哈哈大笑，两条超短的粗眉毛下的大眼睛眯成两条缝，笑过，九爷儿也乐得答应。久而久之，九爷儿这称呼便成了我们槐花村儿男女老少对他的尊称。就连九爷儿的家人和与他同辈份的人也统称他为九爷儿，有时自然免不了是笑话百出。　　 记得那一年九爷儿六十大寿，全村儿的人都去给九爷儿祝寿，席间，自然是乡里乡亲、亲朋满座。那年头虽然缺少好酒、没有好菜，但大家倒也自得乐呵。九爷儿的小儿子高兴，站出来讲话：“今天是九爷儿六十大寿，”在场的所有人哄堂大笑，九爷儿的小儿子感觉不妥，等到大家笑罢连忙改口：“今天是我爹九爷儿六十大寿，”言罢，场内又一阵更大的笑声……　　 九爷儿人好，也会与人结仇。尽管这仇结的九爷儿有些不情不愿，但还是结了。那一年我们这槐花村儿所在的大队来了县里的工作队，九爷儿作为我们槐花村儿的生产队长，有事去找工作队的队长王公安。九爷儿轻车熟路的来到破旧的大队部，大大咧咧地和以往一样，扒拉开大队部的破木门进了大队部，正好撞见王公安和大队的妇女队长（现在叫妇女主任）“坏时代”在大队部破旧的办公桌上搞破鞋。九爷儿见后，不是马上躲开，而是说：“你们忙，我走了，我什么也没看见。”　　 这还不算，晚上在家吃饭，九爷儿吃着吃着噗嗤笑出了声，将嚼在嘴里的饭喷了满桌子。个子娇小的小九奶奶连忙问九爷儿笑什么，九爷儿本不打算告诉小九奶奶，可是拗不过小九奶奶一再追问，九爷儿便把白天的事告诉了小九奶奶。九爷儿千叮咛万嘱咐小九奶奶，这件事不要到外面漏风，可是小九奶奶还是一个不小心，在村儿里将这件事说漏了嘴。你想啊，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件事很快在槐花村儿满城风雨，后来又很快的传遍了全大队、以及全公社。　　 “坏时代”本名叫石爱戴。“坏时代”是社员们给她起的名字，石爱戴是他爹给她起的名字。九爷儿的举动、小九奶奶的行为若恼了“坏时代”。自此，“坏时代”和九爷儿结下了死仇。后来，村儿里评价这件事时说：“都是小九奶奶惹的祸”。久而久之，这句话便成了我们槐花村儿人们的口头禅。每当遇到什么糟心事，人们便会说“都是小九奶奶惹的祸啊”。　　 那年的秋后，九爷儿召集我们生产队的社员商议，利用这一个冬天的农闲时节，组织社员到山里去砍柴，到明年的春天土地开化后在村儿里建一座砖瓦窑，用冬天砍下来的柴火做烧制砖瓦的燃料。烧制出的砖瓦一部分社员盖房搭屋时自用，一部分出卖，用来增加社员的收入。九爷儿的提议，得到了我们生产队全体社员的一致拥护和支持。　　 说干就干，到春节的时候，九爷儿带领社员们从山里砍下来的柴火，在村儿前的古槐树边堆成了一座小山。　　 春节刚过，九爷儿倒霉了。那时候上边的政策说变就变，今天“反右”、明天“反左”；那会儿批判“四类分子”、这会儿打到“牛鬼蛇神”。九爷儿带领社员们上山砍柴的事，在“坏时代”的举报下，将本来在春节前就已经撤走了的县工作队又重新召了回来。更让九爷儿倒霉的是，在社员们上山砍柴之前，九爷儿一方面为了便于管理，一方面怕生产队的山场遭到破坏，便给全体社员划定了砍柴的范围，也就是划定了一条山沟儿。这样一来，被划定的山沟儿里的柴火，在一个冬天下来被砍了一个净光。从沟口儿看上去，整个山沟光秃秃的。　　 工作队进村儿后，首先到被砍光柴火的山沟儿里照相、丈量被砍光柴火的山场亩数。一阵忙活下来，九爷儿的问题被提升到了一定高度。让九爷儿最最倒霉的是，工作队的队长还是那个在破办公桌上和“坏时代”搞破鞋时，被九爷儿撞上的王公安。　　 于是，在“坏时代”和王公安的密谋下，九爷儿被“割了资本主义尾巴”并被开除了党籍，同时，上报县里那时早已经被砸烂的公检法。很快，九爷儿被以企图颠覆社会主义、妄图搞资本主义、滥砍乱伐、破坏集体林木等等众多罪名被公安局抓走了。　　 ……　　 阴历五月份的时候，被公安局抓走后，既没有被判刑、也没有被释放，只是在公安局里干了四个月杂活的九爷儿回来了。　　 九爷儿人是回来了，但问题没有完。是一浪高过一浪的运动又将九爷儿推上了风口浪尖，九爷儿被一直住在大队的县工作队的王公安召回，是作为大队批斗会的批斗典型来接受批判的。　　 端午节的前一天，大队的批斗会在我们槐花村儿村前的古槐树下准时召开。这是一棵很大的古槐树，她的树干要三四个成年人合抱才能抱得过来，至于树冠吗，她的阴凉能覆盖方圆几十米。说起这棵树的年龄，恐怕在槐花村儿里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据说，在九爷儿刚记事儿的时候，这古槐树就这样大了。古槐树下的空地历来就是村儿里活动和集会的场所。　　 那天的太阳挂在天上，好像出奇的大。古槐树的阴凉儿下坐满了来开批斗会的男男女女，天上的太阳无私的照耀着站在树荫外满脸通红、浑身是汗的九爷儿。九爷儿的身后就是他带领社员们忙碌了一个冬天的成果，堆成小山一样的柴火垛。主持会议的就是那个“坏时代”。　　 “社员同志们，消停、消停了，不要说话了、不要再说话了。批斗大会现在开始了。”“坏时代”略带沙哑的破锣一样的声音从纸糊的喇叭筒中传出来，听上去有些怪怪的。　　 刚才人声嘈杂的人群现在开始安静了。　　 “坏时代”那张年轻的略显好看的脸扭曲着，十分气愤。看上去好像是满脸正气。其实社员们心里都清楚，“坏时代”还不是公报私仇。谁让九爷儿撞到人家搞破鞋那样的事不给保密，而是回家后告诉了小九奶奶，被小九奶奶在庄里儿说漏了嘴呢。　　 “都是小九奶奶若的祸啊！”社员们心里想。　　 “孙九，你认罪吗？”经“坏时代”这样一叫，人们才想起，原来九爷儿还有个大号叫孙九。妇女队长用恶毒的狼一样的目光盯着满脸通红、浑身是汗的九爷儿。　　 “我低头，我认罪。”看上去九爷儿好像想笑，可是在他那长着两片厚厚嘴唇的大嘴刚要咧开时九爷儿及实地控制住了，并连忙痛快地答应着。　　 九爷儿见过这阵式，邻村儿的老李头由于在挨批斗时认罪态度不好，愣是被工作队和“坏时代”带领的红卫兵打的满脸是血、掉了几颗门牙。　　 “我低头，我认罪。”九爷儿说着，又低着头弯下了腰。汗水顺着头发留下来滴到地上，九爷儿浑身上下的衣服全湿透了。以往那个腰板挺直、义气仗义、说话便咧嘴大笑的九爷儿不见了，头顶烈日的分明是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头。　　 “我低头，我认罪。”低头弯腰的九爷儿不断地重复着。　　 整个上午，这场批斗会在九爷儿“我低头，我认罪”的重复声中很快的过去了。至于主持批斗他的“坏时代”和工作队的王公安他们，到底说了什么、喊了什么，九爷儿根本就没听清，也根本没上心里去。整场批斗会，九爷儿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在阳光的照射下，坚持住，一定不要倒下去。　　 第二天，也就是端午节的一大早，九爷儿早早地从土炕上爬起来，来到村儿前的古槐树下，将早已准备好的长长的红布条系在已经系挂了众多红布条的古槐树的粗大的树干上。我们那地方有个古老的风俗，就是将大树、大石头、大土包等等一些不易活动的东西认作孩子的干妈，以便给孩子减灾去病。算起来，我们村儿里人大部分人都是这古槐树的儿女。　　 说起来九爷儿并不迷信，从年轻的时候起，九爷儿就不信神，更不信鬼。可是，对于这古槐树，九爷儿自小就心生敬畏，这敬畏也许是来自于九爷的母亲也小从小就将这古槐树认作九爷儿的干妈的缘故吧，相信连九爷儿自己都说不太清楚。　　 九爷儿系好红布条后，后退，对着这系满红布条的古槐树拜了又拜。九爷儿今天的叩拜还有另外一层意思，那就是求这古槐树保佑他在今天的批斗会上，在阳光的照射下不要倒下去。　　 巧了，这一切，都被早起赶来社员家轮流派饭吃的王公安，看了个正着。　　 于是，今天的批斗会，九爷儿又多了一项乱搞封建迷信的罪名，同时，今天的批斗会也多了一个义项，那就是批斗古槐树。至于给古槐树定什么罪名那是现成的，什么封建迷信的化身了，什么庇护阴谋颠覆社会主义、妄图搞资本主义的坏分子了，等等。　　 白天的批斗会上，开始，除九爷儿那“我低头，我认罪”的连声检讨认罪外也不见什么新鲜花样。可是，开到中途，那“坏时代”别出心裁，硬是发动社员，对这古槐树进行批判，而且是要做全面、彻底、深挖根源的批判。　　 可是，在我们这槐花村儿，要社员们批判这古槐树，可比批判九爷儿还要难。在人们看来这简直就是大不敬。在我们村儿祖祖辈辈的人的心里，这古槐树简直就是“观音菩萨”、“送子娘娘”的化身。不管是大人孩子生病，还是那家的新过门儿的媳妇不生小孩，多数人都会来这古槐树底下拜上一拜，有没有效果那就另当别论了。　　 整个上午，不管“坏时代”拿着个纸糊的喇叭筒怎么动员，怎么咆哮，那些坐在古槐树的阴凉下的人们始终没有人站出来对古槐树进行批斗，这样一来，整场批斗会便成了“坏时代”一个人的独角戏。　　 临近中午，“坏时代”被激怒了，对着古槐树及古槐树下的人群疯狂的嚎叫：“砍喽——砍喽——”纸糊的喇叭筒在空中挥舞着，“砍掉，给我砍掉——”　　 第二天一大早，经工作队长王公安批准，在“坏时代”的指挥下，村儿前的古槐树在一群一大早赶来的红卫的斧砍据拉下，轰然的倒掉了。　　 随后，被砍倒的古槐树连同那小山一样的柴火垛被一把火烧掉了，“坏时代”说这是“破四旧”。　　 ……　　 那个端午节的白天，更大的太阳挂在天上，古槐树被砍倒后的光秃秃的村儿前、古槐树和柴火垛燃烧过后的灰烬旁，槐花村儿关于九爷儿带领社员滥砍乱伐集体林木的批斗会仍然召开着……　　 大大的太阳下，九爷儿倒下了。　　 自此，九爷儿整整病了一年……　　 　　 后记　　 古槐树被砍掉了，彻底的消失了。　　 四十多年过去了，我还时常想起槐花村儿前被“坏时代”和王公安带人砍掉的百年古槐树。　　 在工作队不再来槐花村儿的那年，九爷儿在原来古槐树生长的地方又重新栽种了一棵小槐树。　　 如今，九爷儿已经去世多年了。　　 小槐树每年都在生长着并透出生机。　　 “坏时代”在工作队不再来槐花村儿的那一年，悄悄地离开了槐花村儿。　　 从此，再也没有人见过“坏时代”。　　 没有人知道“坏时代”去了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