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历史视角

　　奶奶活了大半个世纪，从民国初期一直活到21世纪初期，其中半个世纪是不平静的年代。在这86年里，每个历史时期都有着鲜明的时代特色。总的来说，是跌宕起伏变化多端的时代。在她的絮叨中，时不时听得到不同时代的事情。整理一下，就是一个与政治毫无关系的，目不识丁的农村老太眼中的历史。奶奶不知道公元纪年，也不知道年代变更，“我们是中国”还是孙子们告诉她的。事件就是她的时代标签，所以，她的叙述一律没有时代背景说明，我是凭情节自己来判断年代。这样一来，还真让我听到了与政治书不尽相同的，最朴素的中国历史的具体情节。　　 那么多年以来，许多亲戚家里的悲欢离合，也都与时代相关。如祖祖辈许多人吸鸦片败家的事，这便是晚清民国时期的事情了。奶奶常说，哪位太（曾祖辈）、老太（曾曾祖辈）不中用吃鸦片，把家败得精光，英年早逝，奶奶的父亲便是这样。这可是历史书所讲的舶来的鸦片，对中国百姓毒害的活生生的实例。奶奶3岁（亦或是5岁，我记不清了）时父亲便去世了。奶奶兄妹5个，长兄13岁，奶奶最小，才3岁。长兄从13岁开始，自己耕田，因为她妈妈是个小脚女人。这位晚清民国时期的小脚女人，倒是非常开明，没有让奶奶还有姨奶奶裹脚。那时，她便打定主意不把奶奶嫁入封建家庭，要把她嫁给做生意的，就是后来我的爷爷。不知这位坚强的女性是怎样将5个子女带大的，她并不曾改嫁，手工活是她获得收入的一种方式。她应该是聪明的，知道做生意的脑筋灵活，真心对这位旧时代的新女性表示敬意。当男丁一个个被鸦片摧毁，就是靠这些坚韧的小脚女性，撑起了一个个风雨中飘摇的中国家庭。太祖奶好像活到了94岁。　　 接下来，就有民国时期国民党抓壮丁的事，什么三丁抽一，五丁抽二，倒是很讲规则。奶奶家三男两女，长兄要持家，厄运最后降临在四爷爷头上。四爷爷不想去打仗，便贿赂了抓壮丁的人，没去，此事从此给后半生的厄运埋下了种子。姨奶奶排行老三，给人家做了童养媳，可是，后来夫君患“背花”（就是背脊椎上长了一个疖子）早逝。做童养媳，是那个时代家道中落的家庭中女儿的常见出路。姨奶奶后来去武汉做了保姆，再后来嫁给一个大学教授做了续房。姨奶奶一生干净讲究，漂亮能干，颇有见识。90多岁，活到了新社会，我上学都受到了她的资助。　　 还有抗日战争期间，东洋佬（百姓对日军的称呼）做过的各种事。将老百姓的耕牛宰了吃，只要四条腿，其他的，等他们撤退后，百姓又自己来收拾。还有东洋士兵被打死，就搜罗各家的家具浇上汽油，想将之火化，结果没有完全烧化，最后还是中国百姓回来将之掩埋。有一次，一个中国兵腿部中枪，一路滴血，东洋佬顺着血迹，最终找到了他，未能幸免。可以想象，当时这位逃命的士兵是多么地绝望。还有东洋佬遗留的军毯质量很好，给来不及撤退的中国小童许多饼干吃食……老百姓对他们就一个印象——“东洋疯狗”！说到战争年代的事，奶奶总是会提到，不管东洋佬来，还是中国兵来，他们家的房子总是会被占用，因为四方有门，便于逃跑。奶奶并不清楚“中国兵”是国民党，还是新四军什么的，我问过。反正军队来，老百姓就躲到山里去。似乎这里是你们游戏的战场，我们给你腾地方就是了，有点这种味道。山区百姓比大城市幸运，类似于南京的大屠杀没有发生过。这大概是祖辈原本在武汉谋生活，却要迁回山里的原因。我原以为躲避战争时，一定是战战兢兢诚惶诚恐的，再一次出乎我的意料，奶奶说，他们那时就做做针线活、打打小牌、拉拉家常。我想了想，这只能解释成一种淡定。当战争成为长期的不可躲避的时代背景，就只有适应它。该吃吃，该睡睡，该嫁娶的嫁娶，该生育的生育，你来我躲就是了，这便是山区百姓的生存策略。直面敌人，与敌人死拼的勇士固然可敬，这样与敌人周旋，缝隙里生存的百姓也无可指责。中国不是有句老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吗？　　 再后来，就是农村土地改革，某亲戚家房产地产被贫农瓜分，后人仅分得一间半房屋。知道了那时的财产被充公的小业主，其实就是今天大大小小的企业家，他们凭着聪明智慧艰辛，只是时代不对，一切努力和积累付诸东流水。需要说明的是，这不仅仅是奶奶一人的观点。同村其他老奶奶的叙说，我也听说过，对那时的小业主，治家的严谨和兴业的勤奋，是有着活生生的实例说明的。大浪淘沙，在时代的潮流下，没有人关注个人的利益。从某种意义上说，任何一场革命，都是牺牲一部分人利益，成就另一部分人利益，是非对错，就看你站在哪个立场上了。爷爷是一个有点文化见识的人，家中有点有价值的东西，在破四旧时期，一切古迹的旧物，都被无情摧毁。不过，奶奶善于收捡，家中还是存了少数旧物。小时候见过奶奶家有一杆象牙称，其精致堪称艺术品。很小，秤杆大概一尺长，专门用于称金银的。　　 到了解放后，奶奶最愤愤不平的，就是不许做生意了。奶奶家一直开面食作坊，做麻花面条榨油什么的，后来放松一点，爷爷也下乡卖过鱼。对自古以做生意为生的人，禁止做生意那意味着什么，奶奶知道。对农业并不熟悉的爷爷奶奶，被迫参加到农业中来。在农业合作社时期，村干部们如何地十恶不赦，克扣百姓口粮，偷肥自家的事，奶奶控诉得最多。因为那时，奶奶已有4个子女需要养育，而那时爷爷已经染病，只能做做放牛这样的事情。把裤腿扎住，里面偷偷装满粮食，回家再放出来。这便是村干部做过的事。奶奶参加打草鞋，获得的午餐，想带回家给嗷嗷待哺的孩子们吃，被冷血的村干部制止，并施以“不想吃就别吃”的处罚。如今在我看来，这都是残忍的时代，造就了残忍的村官。因为，村官家一样有着一群嗷嗷待哺的孩子，只是比较起来，老百姓显得更凄苦一些。　　 到了文革时期，四爷爷因为上述的事情，被当作罪过，受尽批斗和折磨，双手反剪吊起来打。用以谋生的食指（四爷爷以阉割猪谋生），被特意的掰成残疾。四爷爷有妻，但一生无后，晚年凄苦而终。姨奶奶家那个姨爷爷，一个儿子在台湾，一个儿子在美国，如此的外国关系，文革期间自然也少不了麻烦，聪明的姨爷爷，用一封和毛主席的往来书信，将麻烦挡在门外。还有武汉某远亲不堪被批斗，在家用一盆水将自己淹死的事。我至今唏嘘，用一盆水淹死自己，需要多大的毅力！要知道，人都有求生的本能，除非连潜意识中都一心求死，否则，这个事情不可能完成。可见文革的惨绝人寰。当尊严不堪被羞辱，肉体不堪被折磨，死便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历史扑朔迷离，生于邓主席上台时期的我，实在无法想象，文革时期到底是怎样一群人，在那里疯狂地作恶多端。　　 值得欣慰的是，奶奶终于还是在相对正常的年代里生活了20多年。一切时代的劫难都已过去，一切时代的胡闹终于归于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