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山的味道

　　井冈山，作为一个地理名词，既指向一座巍巍的青山，也指向一座新兴的城市。　　 从上世纪八十多年前开始，这座山就有着自己独特的，像晨光、鲜血、红旗一样的颜色，有着镰刀，铁锤，五角星的形象图腾。就是这么三个普通的汉字，还有着一根挑粮扁担的温度，氤氲着野菜汤的苦涩味道。因为这个名字，和两个伟人的名字一直紧握着，彪炳着一个泱泱大国的革命史册，闪烁着让人瞬间肃然起敬的光芒。　　 有幸来到井冈山，站在黄洋界哨口，极目远眺汪洋一片的井冈山苍松翠柏，亲近大井革命旧居前，伟人当年坐在上面苦读深思的那块石头，甚而至于能前往远在井冈山市郊，坐在名为“红军剧场”的露天剧场里，观赏大型实景史诗歌舞剧，领略七十多年前那段艰苦卓绝，血雨腥风的革命岁月。这一切，都有赖于朋友老Ｓ要去井冈山，和他的秘密情人幽会。　　 我抚摸到井冈翠竹光滑的身体时，毛委员已经走了七十多年。我坐上黄洋界哨口滚木石堆上照相时，毛主席已经走了三十多年。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今天，我步他的后尘也来到了井冈山。我来的目的是瞻仰革命遗址，感悟一代伟人曾经工作、生活和战斗过的地方。　　 途径红旗广场的时候，在车上，我跟老Ｑ对老Ｓ打赌。要是你能在井冈山不提到毛泽东、朱德、红军，这三个单词，所有的旅行费用我们出。要是你不自然脱口而出，我们的所有费用就由你来支付。老Ｓ想了想说，这个难度很大，但你们要是不特意引诱我，我自己刻意小心，应该没事的。我们握手成交了。　　 车到井冈山山脚下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我们决定停下来吃饭。虽然一路上，站在路边向我们招手的饭店拉客员，像红旗和五角星一样多，那些鲜艳的，沾染着浓郁的革命气息的农家菜馆的名字，像井冈翠竹一样茂盛，我们还是没有轻易停下来。因为听来过的朋友说，超过三点到旅游服务区，就买不到门票了。实在饿得扛不住了，我们才在一家名为“会师菜馆”的饭店前停下来。饭店的老板和服务员是一家人，对我们格外的热情。　　 农家鸡，红军菜（一种野菜），红米饭，南瓜汤，确实很想品尝一番。虽然我们心里没有装着更多的革命情怀，但对前辈们曾经的艰苦历程，还是心生敬意的。红米饭本应是焦脆的，南瓜汤本应是稀薄的，红军菜本应是苦涩的。然而这些食物，都被看了我们车牌，就知道我们是来自广东，自作聪明的老板添加的糖和醋遮蔽了——真不知道他是打哪里知道南方人喜欢酸甜而不是清淡的。更让我们无法下咽的是，农家鸡被剁的粉碎，掺了血红的辣椒又拌了糖。　　 坐在这家饭店门口的凉棚下，吃得异常艰难的我们，终于忍不住问老板，何以做出这种味道？老板说，听你们口音好像是上海人，看你们的车牌是广东人。所以，我就特意添加了糖衣。胃里装着红米饭南瓜汤，还飘着几片红军菜叶的我们，跟他说，其实，我们最想尝原汁原味的。他一时间抓耳挠腮，很不好意思，迟疑了一会，狠狠心说，下次你们来，我一定给你们做本地的味道。这次我给你们打五折吧？只收三百五。　　 听了这个数字，我们感觉自己像是“二百五”。我问他怎么这么贵？他说，你们都是大地方来旅游的有钱人，不像我们农家人做小生意糊口，不会真觉得贵吧？旁边一直在等我们吃完饭，预备向我们推销毛主席纪念像章，纪念册，印了毛主席诗词的小折扇等工艺品的两位老太太也过来帮腔。其中一位觉得我们很小气，说出了“看着像是有钱人，咋这么抠门”的话来。　　 心里不舒服，安慰自己的都是同一句话，权当为革命老区的人民做了一点贡献吧。到中心服务区的时候，涌上来一大帮自告奋勇要做我们导游的。这一回总有些不放心了，觉得一张张笑脸的背后，总还有别的企图，一阵阵热烈的汗味之外，还有别的酸味。一再拒绝，一再往售票窗口挤，挤到跟前，时间已到，工作人员啪地一声关了窗子，摔出来一句话：下班了，明天再来吧。　　 还没出服务大厅的门，一位看着很机灵的女导游缠上了我们，不依不饶地要给我们介绍食宿的地方，向我们推荐晚上的大型实景演出，希望我们买票去看看。我们表示想自己随便转转，她就跟在我们前后，一遍遍地介绍剧情，派彩色宣传纸和她的名片。最后我们跟她说好，晚上一定去看演出，到时一定给她电话订票，她才离开我们。　　 我们转到一个叫天街的街道。街两边的店铺，大多数都是卖红色革命主题纪念品的。毛主席的各种画像，雕塑，稍带着还有共和国十大元帅的，各种高仿真的当年红军的服装，草帽，草鞋等生活用品。店主们的推销辞中往往有这么一句话，这些东西和别处的不一样，这是实地的真东西，可以给你们带来运气，带来胜利和成功的。瞎想一句，要是毛委员有机会徜徉在这样的街市，听到这些话语，会作何感想呢？毛委员和他的战友们在被满街市拍卖，价格都不菲。一粒钮扣大的铝制纪念章要十五元，一把印着毛体书法《西江月?井冈山》诗词的折扇，要价五十元。　　 一路被围困万千重，都是热情的推销客。天近傍晚时，又多出一批邀请我们去饭店食宿的姑娘们。弄得我们很狼狈，不胜其烦。对木雕有点三脚猫功夫的老Ｓ，带我们钻进了一家木雕店。店主人是一位身材矮小，一笑起来眼睛就眯成两条短线的中年男人。　　 他热情地招呼我们坐下来喝茶，示意我们随便看看。让我们安心下来的是，他基本不问我们看上了什么，也不推销他的木雕。只说遇到了就是天大的缘分，交个朋友就好。耽搁了有半个小时。老Ｓ和他谈了一些木材的事情。最后，随手拿起他茶几下的一个烟嘴，问是什么木头做的？他说是黄花梨的。问实价多少？他就是眯着眼睛笑，不说价格。一口咬定我们不会买的。大家只做朋友。老S反问他，你怎么知道我不会买？他说，大哥，你看上的不是这个烟嘴，是那个。他伸手一指放在柜台右边的一尊杉木瘤木猪。我和老Q都从内心深处佩服这位老板。他愣是从老S的几次抚摸，歪着头用手指甲去抠，不时地回头细看中，明白了他的心思。　　 老S确实很想请到这尊和他同一属相的家伙，放在他办公室陪他喝茶。但老S坚持说，只买烟嘴。老板眯着眼说，好吧大哥。我的开价是两千，你还个价吧。老S摆弄了一会说，六百卖不卖？只要你大哥开心，我亏本无所谓。老板爽快地说完，立即拿起电话订了几个菜，然后说，你们几位大哥要是看得起小弟，今晚在我这里喝几杯，看演出，住宿我帮你们订房，以防给人骗。不谈生意，就谈缘分和感情。　　 盛情难却，我们留下来和老板一起喝啤酒。席间，老S终于自然地说出了毛泽东，我和老Q一阵狂欢。老Q问老板，杉木瘤的木猪你到底多少钱卖？老板不说。老S又指着那尊半人高的毛泽东穿风衣伫立的雕塑问多少钱？老板说，那是行货，比杉木瘤便宜很多，一般三千就卖。老S脱口开出一句玩笑：不是吧？这个木猪比毛泽东还贵？你怎么……我们把事由说给店铺的老板听，他笑着说，怎么可能有人来了井冈山不说到毛主席和朱德。　　 虽然在买演出的票时，被那个导游忽悠了一百多元钱。感觉票价也贵得相当于港台当红明星的演出。在红军剧场里看完演出，我还是因为震撼的场面，远去的血雨腥风的岁月又扑面而来，而原谅了弥散在井冈山峰谷间的商业气息。终场时站起来回头一看，在我身后剧场的牌楼中央，悬挂着青年时代毛泽东和朱德的画像。想来他们占据着观看演出的最佳位置。不知道他们望着我们的项背，在看完了第1111场演出之后，是不是也倍感欣慰？也许我不应该责怪今天的井冈山人，这些曾经为革命事业牺牲不止的老区人民的后裔。因为次日那个让我一直心疼有加的小导游，跟我说了一句至关重要的话。　　 有了愿意被敲竹杠的对象，夜晚我们奢侈地住进了五星级酒店的十五楼。酒店的主体客房楼屹立在一座大山的前面。拉开纱窗，站在阳台远望出去。我已经记不清楚有多久没看见过这么干净，澄明的蓝天了。也记不清有多久没看见过这么圆润，明亮的宝石一般，散发着凉丝丝的清辉的月亮了。她像是春夜里一张年轻姑娘的笑脸，将四周天空漂浮着的丝絮一般的白云照得洁白无瑕，将地上青山的轮廓照得棱角分明，也照醒了我迷惘的梦，让我深感辜负了光阴，虚空的心情浸泡的我，久久不能入眠。　　 当万道霞光铺满林海，穿透树丛，让青山迷离在城市的高处之时，我们再度回到了井冈山旅游服务中心。大厅里已经是人头汹涌，喧嚣不止。我们在售票窗口的不远处，被一群年轻的导游姑娘们围住了。她们争先恐后地跟我们揽生意。　　 一只粉红色的旅行包吸引了我的目光。那包的左边袋子里装着一只水壶，右边袋子里装着一把折叠伞。转过身，是一位二十来岁，一脸朴实诚恳，又不乏羞怯的姑娘。她上身穿着淡蓝色的T恤，下身配一条石磨蓝牛仔裤。和她身边的那些导游姑娘们相比，少了些许时尚和风骚。她问我们是不是要导游？我突然想到我的女儿。我那个正经科班出身的女儿，也曾经是一名导游，她曾经跟我说起过当导游的艰辛和无奈。眼下这个导游的样子，和我女儿像极了。我们选定了她之后，她开始帮我们张罗买票，坐车，规划游览路线。　　 车到黄洋界服务中心纪念馆的时候，她犹豫不决地问我们，你们要不要看关于黄洋界的电影？是否参观玉石城？我说，既然来了当然要看看。看了十分钟坑爹的电影之后，是被照相，每人花去一百元。然后，又被一个巧舌如簧的营业员拉进玉石城。这才回过味来，导游为什么用问句征求我们的意见。我出来时直截了当地问她，是不是我们要是买了玉石产品，你有提成？她怯怯地说，你们也可以不去看的。　　 拾级上黄洋界哨口的路上，我们开始抱怨她没有明说，一边也觉得她还是不错的，至少没有跟着忽悠我们。她抹抹额头的汗水，憋了半天，说了句，其实他们也很不容易的。我们这个地方穷，山下还有好多家都盖不上房子。就趁着旅游区赚点钱养家糊口。比你们那边落后有几十年吧？老S说，困难也要厚道啊！她吓得不敢说话了。老S继续说，根本物无所值啊。你们想富裕自然无可厚非，可是，穷困不是蒙人的理由。我觉得不仅仅这么简单，然而，想不出什么反驳老S的话。老S做过几年教师，教训人的劲头上来了，在他眼里，什么问题都是人的问题，什么人都应该要老实诚恳。　　 下山的时候，我和导游坐在一起。我正和他提及我们昨晚的经历。那个木雕店的老板打了老S的电话。邀请我们去吃午饭。导游知道后，想了想，提醒我们，你们留个心眼。他的目的，也许不是要跟你们交朋友、请你们吃饭那么简单吧？我们都同意她的看法，虽然吃了人家的晚饭，觉得不理人家有点亏心，但戒心还是占了上风。　　 离开之前，我给了导游两百元钱导游费，她有点不好意思，觉得她只领我们去了两个景点，有占便宜之嫌。我说，那就下次我们再来找你时，你多用点心吧。她点点头说，一定！我觉得还想跟她再说上两句，想想觉得多余，就咽回了肚子里。　　 我们冒着因为车来车往，弥漫了整个山道的汽油烟味，驶离了红旗招展的井冈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