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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韵】田老汉的中坪记忆(小说)

时间:2020-02-15 00:43
  楔子      二〇一二年农历十月的一天。   六十五岁的田和青老汉躺在省城一家医院的病床上,默默地凝望着窗外的法国梧桐。阳光透过薄黄的大叶子,可以让人窥见纤细而枯瘦的经脉。田和青觉得那叶子和自己的手掌一般,手上暴突的血管就是叶脉,里面都枯空了,就是注入再多的葡萄糖和其他的药水也不会有多大的起色,毕竟到了一个走向衰竭的时节。   省城的天空总是那么灰蒙蒙的,田和青很不习惯。十月小阳春,中坪村的上空总是那么湛蓝,那么澄澈无垠的。此时一定有人扛着犁铧去地里了吧,耕牛少了,“铁牛”也该“突突”“突突”地喘上了。以前的这个时节,田和青会揣上一包烟,绕着村庄在田间地头四处游走。他最喜欢立在田埂上,在阳光下眯着眼睛,看犁铧如舌头般探向沉睡的泥土,惺忪的泥土蜷着腰肢从犁铧上不断翻落,渐渐地在阳光下氤氲着些许热气。及时翻耕的土地,待冬日冰雪的肃杀和春雨润泽之后,就会格外暄软,少虫少害。田和青给正在耕地的伙计递上一支烟,问来年准备种什么品种,用什么肥料,还套种点什么,伙计也正好歇歇脚。   田和青的两个儿子都在省城工作,大儿子田勤在民政部门,二儿子田恳在教育部门。儿媳们都很孝顺,安家后纷纷央求田和青和老伴与儿孙们一起在城市生活。他说,金窝银窝,比不上自己的狗窝,还能自食其力,就不能给孩子们添麻烦。孩子们说这是做儿女的职分,田和青的老伴胡穗花说:“老头子是为你们守着屋场和田地,哪儿也不愿去,少是夫妻老是伴,他不去,我去又有多大意思呢?”儿子们知道父亲的倔脾气,很难做通工作,说了几次也就搁下了这个念头。他们时不时地给父母大人寄些钱,要二老尽量少做活,平日里该吃啥吃啥,该穿啥穿啥。   说田和青倔吧,其实还是比较开通,和老伴在家喂头猪,放养几只鸡,把离家近的田地给种上,其余的租种给别人。他的原则就是,土地不能荒着,土地荒着心里就慌。这不同以前了,除了一些外地老板租种土地发展农业产业外,本村种地的人日趋减少。儿孙们春节或其他假期回来时,能吃上熏腊肉、土鸡、土鸡蛋,临走时还能多捎些,田和青和胡穗花就心满意足了。   从未得过大病,连感冒都很少患的田和青,这年六月却突然病了。   那天下午,田和青和胡穗花在玉米地里薅草,他见玉米如青纱帐幽密茂生,禁不住哼唱起来:“青纱帐里游击健儿逞英豪,拿起来镐儿锄头……”,突然觉得提不起气来,声嗓子一下滞住了,头上直冒虚汗,身子像被抽掉骨架似的绵软。他努力直起身子撑着锄把立了一会儿,抬头望了望对面的青龙山。只见青龙山的上空聚集着一层层白云,像柔滑的绸幕披覆在龙尾上,慢慢地向龙翼和龙首推移。看样子天气是变了。田和青看见婆娘胡穗花薅草的身影已移到另一垄了去了,心想:“是不是发痧了,也没剩下几垄了,草薅完后,正好趁雨天休息。”于是田和青又强打起精神来。   薅完玉米田里的草,一回到家,田和青将锄头往檐头上一挂,就坐在凳子上不愿起来。胡穗花一边挂锄头一边和田和青说话。   “喂,和青,你生火,我去洗菜,活路都做的差不多了,今天我们炖腊排骨吃……”   “喂,和青,怎么不吭声,都是从地里才回来,你是想吃现成的么……”   “你现在累不动了吧!叫你去儿子那儿享福去,你又要赖在家里,你这种人最不好侍候……”田和青一声不吭,胡穗花有些恼了。   当胡穗花转过身准备对老伴发脾气时,突然怔住了。只见田和青脸色苍白,双手捂着腹部,头上大颗大颗的汗珠往下滴。胡穗花一把将老伴的头抱在怀中哭喊了起来:“和青,和青,怎么了,怎么了?”“说话呀……”田和青半晌才缓过来:“穗花,我这好疼……可能发痧了……我坐会儿就会好的……”   田和青渐渐恢复了生气,只剩下一点儿隐痛。就对胡穗花说:“婆娘,我不疼了,在床上休息会儿就好了。”胡穗花给自己随便做了点饭菜吃了,然后下了一碗面条,打了两个荷包蛋给田和青端去。田和青说,多大点事儿,又没倒床,你端出去放在外面桌子上,我起床后再吃。田和青一阵“呼噜呼噜”,一碗面条就见了底。胡穗花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开了。   半夜时分,风雨交加。轰轰的雷声一茬接一茬,让人感觉天与地被击凹下去,又弹出来。闪电从窗户里一下子窜进房子,瞬间在里面拨出刺眼的光亮,然后迅疾地缩隐而去,接着又恣意而入。顺着亮光可以看见挂在屋檐的雨幕珠帘,听见急骤的溅落声。   电闪雷鸣,雨声哗哗,田和青醒了,胡穗花也醒了。   “草终于薅完了。”田和青庆幸地说。   “你这一辈子就是好强,从责任到劳那个时候起,什么时候农活落人后面?”胡穗花嗔怪着。   “庄稼人就得将土地侍弄好,亏了土地,土地就不会善待你。”   “你明天去乡医院看看吧!”   “多大点事,你又不是不晓得,农村人有几个我这样的身体,没害过大病,一般不过药。刚落实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那阵儿,夜里耕地,白天耕地,不都有收成么?”   “一把年纪了,还提那么些事儿,老不正经!”胡穗花将身子往田和青身边挨了又挨。   两人说了很多往事,说着说着,声音渐小,雨声更厉。   第二天,他们比平日里醒得晚。刚下床穿好衣裤,田和青又禁不住捂住了腹部。胡穗花见状就坚持要田和青去医院看看。两人顾不得吃早饭,将家里的牲畜托邻居帮忙饲养,就叫了一个“电麻木”匆匆地赶到乡医院。   医生给田和青查了体温,测了血压,听了脉搏,还仔细询问了近两天的饮食和如厕情况,然后说要住院观察。输了液,田和青不再感到疼痛。胡穗花问要不要给儿子们说一声,田和青说多大点事儿,别让儿子们担心。   没想到在乡医院住了几天,腹部不疼了,双腿却浮肿起来。胡穗花心里泛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慌乱,问医生是怎么回事儿。医生说什么疑似这疑似那的,最后索性说你们去县医院吧!胡穗花背着田和青用手机给田勤打了电话,田勤说县医院就别去了,他和田恳直接回来接父亲到省城医院检查。   田和青自己也有些恐慌,只是不肯在老伴和孩子们的面前表露出来。在两个儿子的恳求下就去了省城,既可以看病,又可以看看孙子。很多人都说2012年世界末日会来,什么都没了,我田和青还恐慌什么呢?他试着宽慰自己。   就这样,胡穗花在家里,田和青随儿子来到省城医院。一晃就几个月了,田和青问医生和儿子,究竟是得了什么病,他们总说有炎症需要一段时间消炎。儿子、儿媳除了专门给他请了个护工,一有时间就带着小孩去探望。田和青瞅下儿媳妇就会想,还是要读书,读书人娶得媳妇儿就像画上的一样,那么匀称白净。田和青瞅下孙儿、孙女就会想,我田和青也算儿孙满堂了。   田和青住进省城医院后腹部不再疼痛,腿部也有些消肿。只是越来越消瘦,整个脸颊成了个倒三角形,大眼珠子像凹到坑里的灰石头。   当十月的阳光铺洒到病床上的时候,田和青突然烦躁不安起来,拿起手机对儿子田勤吼道:“老子要回中坪,你送老子回去。”田勤想在电话里劝几句,还没插上话,“明早就要回去,你不来我就自己把针头扯了。”没有办法,田勤只得下午赶到医院,在主治医生办公室嘀嘀咕咕了一阵后,结了费用,办了出院手续。按照医生嘱咐,拿了些药让父亲回村后可以吃。从医院出来,田和青感觉舒畅多了。田勤眼睛有些涩,不敢对着阳光。      (一)   田和青所居住的中坪村是湖北鹤峰的一个村子。鹤峰是无铁路、无国道、无高速、无水运、无机场的“老、少、边、穷”的山区小县,属于革命老区。它位于鄂西南边陲,与湖南省毗邻。面积接近3000平方公里,人口22万余人。境内地形西北高、东南低,山岳连绵,沟壑纵横,多山间小盆地。中坪村就属于这小县面积中较大的小盆地之一了。   田和青的一个族侄,在外求了几年学,喝了点墨水,然后在镇上谋了点事,空闲时不知轻重地写了一篇《鹤峰赋》,来赞颂家乡风景人文。   “鄂之西南,昔时巴楚,今日硒都,癸亥十月,承恩自治。辖之鹤峰,居其东南,青山绵亘,鹤鸣九皋,舞之绮峦,盖此而得其名。尝属宜昌府,曾封鹤峰州。东毗五峰,西依来凤,南眺天子山,北望三峡水。武陵之腹地,桃源之胜境。”   “古称柘溪,土家蛮夷,肇自容米,原始部落,刀耕火耨,倍其繁衍,炘炘相旺,或谓容阳。自李唐来,容美土司,于楚蜀之中,最为富强,田氏一家,八百余载,文武双华,诗韵流芳。时至康熙,孔尚任赞:容美恒演桃花扇。顾彩闻之,欣然记游,奇文传诵。雍正后,改土便归流。”   “地之灵毓,山水别趣,物产丰盈。晨登八峰观日出,霞光四射映葱茏,猿攀鸟鸣山更幽。曦临董家泛轻舟,奇树横柯碧水流,雾霭似帷犹梦中。日探五龙观绝巗,石柱巨擎白云天,飞瀑溅玉濡青苔。芭蕉河中漾碧波,潋滟风光胸自阔,金鳞纵跃,庄周之乐。土司遗址屏山险,铁索桥下一线天,难绝风烟数百年。蜿蜒逶迤溇水河,水能充沛峡谷多,梯级开发成规模。深闺木林子,孓遗连香木,珙桐栖白鸽,金银火草百合花,灵芝金钗莲独角,就地取材皆中药,“华中药库”名远播。磷矿居鄂首,茶叶俏神州,更有人间珍品葛仙米,世上罕见白鹤玉。不胜赘述,惟叹福地妙有。”   “人之风流,英雄辈出,昭示千古。邬阳关人,陈氏连升,嘉庆年,入清军,善战能征,花甲之龄,沙角御寇,与夷恶斗,忠义情雠。昭忠祠,节马碑,后人瞻仰。文官不贪财,武官不惜死,国之疆防,可固若金汤。风烟滚滚,贺龙菜刀显神威,举义失利,自南昌再回故里,湘鄂苏区展红旗,走马整编,五里扎营,烈焰直飞腾。尔后长征路,浴血抗倭寇,横扫蒋家军,建国立功勋。雪压青松,卒陷囹圄,难改一世精忠。第一烈士段德昌、叱咤风云王炳南、巾帼英雄贺香姑,满山红处埋忠骨。血洒于斯,志士更计无数!”   “云绕青峰如鹤舞,水走深谷似山歌”,鹤峰不仅美丽神奇,而且是红色的土地。小伙子是想开鹤峰写赋之先河,礼赞这块热土。田和青没那么多弯弯肠子,他就觉得鹤峰虽然是个山圪垯,却是最适宜居住的地方,特别是中坪这地方,一坝平地,旱涝保收,不说多富足,混碗饭吃是绰绰有余的。      (二)   田和青从省城回到村里,气色强了许多。乡邻们来探望他,有拎水果的,有送鸡蛋的,也有给钱的。他们对田和青说现在社会好呀!要把身体养好哇!多享几年福。田和青说,命的长短是上天管究的,由不得人哟,就是一条,死都莫死到外面!李山炮说:“像您这年龄的城里人还在外面‘养小’(包二奶之类的)呢!正是享受的时候,说什么死哟。”郁玉秀说:“李山炮,你嚼舌根子的,你以为都像你那样死不正经么?”“人嘛,就是要图快活,我要是有田老爷子这条件,我早背起粮饭四处浪去了。”李山炮说完就自个打起哈哈来,大家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回村后的很多晚上,田和青总是梦见和一些死人在一起,自己已故的父母、王成新队长、黄小军、刘玉瑛等。醒来后就把自己梦中的情境说给婆娘胡穗花听,说:“我一夜就和死人打交道,他们是想邀我去了吧?”胡穗花听了心里很不舒服,责怪他喜欢胡思乱想。   田和青梦见的第一个死人就是原生产队长王成新。他对胡穗花说:“我梦见王成新那老家伙了,还是衔着旱烟袋,眯着小眼睛,扯起个破嗓门喊道‘出工啰!出工啰!’叫人把大队仓库边上的破钟敲得轰响……他在寡妇刘玉瑛的屁股上搂了一把,说你刘玉瑛能不能快点儿,就这么疲疲沓沓的。刘玉瑛剜了王成新后背几眼。”   “搞合作化那阵子,我最看不得王成新,当个队长吆五喝六的,在年轻姑娘和婆娘家的面前乱七八糟的扯淡。”胡穗花想起了一些陈年往事。   “我最讨厌那家伙,养个傻儿子,暗地里扣老子工分,谁不知道老子做活路从不落在别人后面。”田和青忿忿地说。   说起扣工分这件事儿,两人又好气又好笑。   那次,社员们在镇上看露天电影。只要说有电影看,社员们打着灯笼火把都要去的。萤火虫在田间四野星星点点,人群从屋前屋后冒出,一个,两个,三个……攒成一堆,集成一群,从四面八方向镇上涌去。   四十几岁的王成新,看电影常五迷三道的,总喜欢问影片中,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旁边的人说,歪瓜裂枣看不顺眼的就是坏人,看,三角眼的那个,络腮胡的那个。还有,那个嘴边有痣的,一看就不是好东西。王成新摸了摸自己嘴边的痣,脸一下就耷了下来,绷得紧紧的。说话的人盯着屏幕看刺刀是怎样刺中敌人的胸膛,说完后完全忽略了王成新的存在。这电影真他妈没意思!王成新气呼呼地抽起叶子烟来,猛抽一阵子后,一个人回去睡大觉。   可这一夜王成新未能入睡,从半夜直到凌晨,心急如焚,在家里粗言粗语地骂个不停。放他妈的电影!看他妈的电影!狗日的电影害死人!原来王成新的十一二岁的儿子王自石电影散场后就没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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