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时光】她（小说）

　　1　　 她出生在上个世界二三十年代，爷爷是地主于是她被裹了脚，等到步入晚年她便成了名符其实的小脚老太。　　 十七岁，她便匆匆嫁入这个注定不能给她享福的家里，命运之神仿佛早已为她安排好了一生操劳的命运。丈夫是个坏脾气，同时注定不能长寿，六十多岁便扔下她独自去了鬼门关。　　 谢天谢地，女儿都已经出嫁，大儿子和二儿子也已经成了家，剩下两个小儿子的婚事就留给她了。四十多年的操劳让她早已忘却了儿时的富贵，三寸小脚没能羁绊她勤劳的步伐。尽管已是年过花甲，但她依然像个中年妇女一样操持着这个家。　　 黄土高原上的人注定生活在坑坑洼洼的世界里，而赖以生存的田地注定要让人们上坡下沟去耕种。儿子们已婚的忙着照料自己的妻与子，为了自己家的日子忙忙碌碌；未婚的远走他乡，想要靠出卖体力换一些钱财。山下的良田便只有她独自来打理了，秋种夏收春锄夏翻全都留给了她。　　 夏收是一年中最最忙碌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忙的不可开交，想要请别人和别人家的牲畜来帮忙就得花钱，没有人会因为你是一个老太太就免费给你干活，大家都要糊口都要养家。为了省钱，她白天收割晚上背麦子，从坡底到堆放麦子的场里需要半个多小时，来回就接近一个小时。夜深了收麦子的人都回家了唯有满天繁星和夜出的动物们伴着她，她就这样无声地一步一步地将大捆大捆带着麦穗的麦秸杆背到场里堆成小山。　　 村里唯一的拖拉机忙得不亦乐乎，而那两头骡子在这个时候总是气喘吁吁，眼看着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她知道给自己碾麦子要等到最后一个了。她拿上棒槌带上蒲团，坐在场中间，开始手工捶打麦穗，太阳并不因为她勤劳就对她网开一面，棒槌并不因为她辛苦就变得更轻，小麦籽并不因为她可怜就快速脱克而出，反之它们仿佛想要考验她的意志选择了为难她。她怎么会被这些打败呢？尽管汗流浃背瘦骨嶙峋，但她的力道却没有丝毫减弱，仿佛预先设定好的机器一样不知疲劳地一下一下做着重复而单一的动作。　　 小山般的麦堆经不起她机械般地捶打，三天之后向她投降。泥黄色的小麦被平平地铺在场里进行最后的晾晒，重新堆成小山的麦秸杆不再像拥有麦穗时那么神气了，放在场边的编织袋等待着吞噬正躺着晒太阳的麦粒。她抬头看看依然火辣辣的太阳，感谢这让她脱了一层皮的家伙驱赶了乌云，今年的小麦不会被可怕的暴雨袭击了。　　 然而再厉害的人也有力不从心的时候，小麦装袋要搬上车送回家去堆起来放好。可是这近百斤的袋子却难住了她，她没有太多的编织袋将麦子装成可以轻易拿动的一小袋一小袋，只能尽量的把编织袋装满，可是怎么将它们装上车运回去呢？她想到了唯一在家的儿子，现在也只有他可以给自己帮忙把这千辛万苦装进袋子的小麦拉回家堆好了。没有迟疑，她迈开步子向着二儿子家走去。几天的劳累好像并没有困乏她的双腿，风一般的速度依然让很多年轻人自愧不如。　　 二儿子和妻子正在院子里装晒了一整天的麦子，看到她来妻子的脸马上拉了下来，这个时候过来肯定是要帮忙，自家的活都干不完哪有时间帮别人。　　 “妈，你过来了。是不是要我帮忙？”儿子放下手中的活，走到母亲面前。　　 “没，你家的麦子还没装完啊？那我先帮你们装麦子吧。”说着她便急急忙忙想要给儿子帮忙。　　 “走吧，让孩子们给她妈帮忙就行了。”说着儿子把在房间里玩耍的两个女儿叫出来：“给你妈帮忙装袋子，麦子装好了就放在院子里等爸回来了再往回扛。”说完跟妻子连声招呼都没打，就拉着母亲离开了。　　 她知道，儿子今天晚上回去肯定又要和妻子吵架了。她也想尽量的不麻烦这个儿子，自从老头子死了以后，基本上只有他一个随叫随到。而为了帮她，儿媳妇和儿子不知道吵过多少次架了，但这儿子好像永远都不长记性，总是把自己家的活扔下就跑了。　　 　　 2　　 终于，轮到儿媳妇需要自己帮忙了。儿子除了农忙的时候在家，剩下的时间都在镇供电局上班，常常晚上很晚才回家。儿媳妇怀孕以后就越来越不方便了，她每天都过来一趟给儿媳妇送一些营养品。　　 儿媳妇像她一样要强，当年和老头子不和吵架之后，一气之下带着两千块钱挺着大肚子找了一片地给自己家盖房子去了。那时候二儿子还在外地打工，她一个挺着大肚子前前后后两个月给自己盖起了房子搬出了大家庭。　　 现在儿媳妇又怀孕了，老头子却早已驾鹤西去，二儿子虽然已经从遥远的他乡回来了可常常也不在家中。或许这是老天特意安排她和这唯一温和的儿媳妇缓和关系吧！她断定儿媳妇这次怀的是个男孩，刚六个月肚子就已经圆鼓鼓的了。可能会是个双胞胎哩，她有时候边干活边想。　　 儿媳妇大出血的时候她正在房后面的地里拔草，听说儿媳妇挺个大肚子也坐在自家院子里的菜地里拔草，结果弄了个大出血。她慌里慌张跑去叫来了医生，幸好胎盘稳固胎儿并没有什么大碍。　　 “我生养了七个孩子，怀孕的时候都不敢多干活，菜地里长点草怕什么，又不会把菜给吃了。”她一遍给儿媳妇味熬好的中药一遍唠叨。　　 “嗯，以后不会了。”儿媳妇顺从地回答。　　 “以后你就什么都不要干了，我过来给你做饭，地里的活让水回来干，院子里这块菜地我帮你打理。”她如此这般地做着安排，为了孙子的安危她打算接过这个家的一切家务。　　 儿媳妇坐月子了，她把两个小孙女接到自己家去住，每天一睁眼就急急忙忙跑过来伺候儿媳妇。倒尿盆，洗尿布，收拾家里给儿媳妇做饭，她永远都悄无声息地做着，没有埋怨没有唠叨。　　 孙子一天一天长大，儿媳妇又像以前一样独自撑起了自己的家。但她并没有轻松下来，三儿子回来了他想要结婚，年纪不小了得有个自己的家了。在外闯荡这么多年，钱没挣下多少年龄却增长了不少。她又开始了下一轮忙碌，好像永远都有忙不完的事永远都有操不完的心。　　 　　 3　　 赶集那天她徒步走了十几里的路去街上买了二尺红布一斤麻花，找到村子里最好的媒婆希望能给儿子说个媒。媒婆接过礼物笑着对她说：“老姐姐，你就放心吧，这事就包在我身上了。”听到媒婆这么说，她就放心了。　　 她开始收拾厨房，家里总共就两间房，一间自己住一间是厨房，现在儿子要结婚了，得把厨房腾出来做儿子的婚房。请来匠人拔了锅灶推倒锅台在原来的锅台处盘上了炕，她又徒步去了一回街里花两块钱买了一大捆粉红色的墙纸，和了浆糊叫上两个小孙女祖孙三人花了两天时间终于将整个房间变得勉强可以当作新房用了。　　 儿子买回来了一个梳妆台和一个立柜，放在了房子里房间一下子就像模像样了。她满心欢喜去找媒婆，媒婆没有让她失望，说让她给儿子准备好新衣服，过几天就去相亲。她又领着儿子去找裁缝，给儿子做了一套崭新的中山装，很快媒婆就传话过来让他到街里去相亲。儿子穿着崭新的衣服跑去会面，人家看他一表人才也就同意了这门亲事。　　 彩礼是三千八，这对她来说无疑是个天文数字，这么多年来她只攒了几百块钱，而这么大一笔钱确实难住她了。　　 “没钱啊，你孙子上大专是你儿子花了很多钱才弄进去的，把家里那点积蓄已经弄光了。”她去大儿子家大儿子不在家，儿媳妇一口回绝了她。　　 大儿子家是村里有名的富人家，可是这个家由儿媳妇掌权，只要是她不同意的事情，谁也没办法。　　 她只好去找二儿子，二儿子一个月有两百多块钱的工资，但三个孩子张嘴就要吃，加上他爱折腾的性格，手里几乎没有余钱。虽然二儿子把家里所有的钱都给了她，但加上三儿子的和自己的钱，他们三个人总共只凑了三千块。　　 为了儿子能顺利结婚，她再一次放下了尊严，时隔十几年又一次向别人求助了。她挨家挨户去借钱，回来后让儿子一笔一笔记在本子上，以后好给别人还。人们是尊重这位老太太的，她是村里辈分最高且年龄第二大的老人，六十多岁的她独自支撑着家而不靠任何人的帮助，甚至她还常常以自己力所能及的微薄之力去帮助左邻右舍。尽管大家都穷的叮当响，但还是十块二十地给她凑了将近两千块钱。她不光给儿子付了彩礼钱，还风风光光地为儿子操办了婚事。　　 令她欣慰的是，三儿子虽然没有多大的出息却没有忘了努力挣钱给人还账。结婚后不久，他就背上行囊继续走他的打工路。家里扔给了自己的母亲和新婚妻子，只是每到逢年过节秋种夏收他都会赶回来给家里帮忙。慢慢地，还清了债务也给自己攒下了一点钱。直到他们的第二个儿子出生，他们都一直和她生活在一起吃同一个锅里的饭。　　 时间总是默不作声地走着，很快老四也到了结婚的年龄，他这几年攒了些钱，给自己在院子里盖了两间新房。他回来以后就和三哥分家了，老三在新盖的房子旁边搭了个小棚子作为自己家的厨房，而老四把两个房间里相对小一些的房子做了厨房。　　 四儿子是村里出了名的坏蛋，全村人都对他敬而远之。但他对她却很好，他知道她为了自己受了多少苦。　　 　　 4　　 那年他逃课去山沟里打鸟，被父亲发现了，把他掉在房梁上拿皮带往死里抽，为了保护儿子她被打的满身淤肿，最终还是在邻人的帮助下他们母子两才逃脱了那场噩梦。　　 父亲不再供他上学了，他跑去求母亲：“妈，我想去念书，你给我爸说一下吧，让他送我去上学。”　　 她把儿子搂进怀里，无声地哭泣着。如果老头子听她的话就好了，自从嫁到这个家，她就像个佣人一样除了今天做什么饭菜自己能决定以外没有什么是她能说了算的了。但为了能让儿子上学，她跑去求校长那是她第一次求人，校长看在她的面子上答应了让孩子继续回来上学，可是这学费还得她自己想办法。　　 她领着儿子去投奔大侄子，侄子在邻县的一个山里包了几百亩地种地，听说那里有好多草药，她想挖些草药卖了换钱给儿子当学费。他们住在侄子家的一个柴棚里，借了侄子家的一口锅，白天挖药材晚上回来给自己和儿子弄一点吃的，然后就合衣睡觉了。就这样他们在这个深山里生活了两个月，挖药材换来的钱够儿子上学了，他们就动身往回走了。　　 老天仿佛喜欢折腾那些劳苦的人们，这次也不例外。当他们沿着黄土高原脚下的沟壑蹒跚前进的时候，暴雨毫无征兆地倾倒而下，躲无可躲的他们瞬间被淋成了落汤鸡。他们冒雨爬上了一座山，在半山腰里找了一个废弃的窑洞暂时躲避了大雨，但当雨停以后天已经向着黑夜迫进了。为了不在荒山野岭过夜，他们不得不加紧赶路，湿滑的泥路迫使他们手脚并用，直到爬上山顶他们的衣服已经没有一处是干净的了。　　 老天在戏耍完这两个可怜的人儿以后，为他们安排了一个暂时歇脚的地方，黑暗中他们看到了一所房子，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一位老太太收留了他们，并且给了他们一些吃的，这是他们一整天以来第一顿饭。第二天起床以后他们发现自己迷了路，昨天因为突如其来的大雨让他们慌不择路，已经失去了之前的方向，而这里的人并没有听说过他们的那个小村庄。　　 她谢过了那位好心的老太太之后，就领着儿子继续赶路了，尽管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到哪里，但也不能一直呆在这里啊。走了很久他们来到了另一个村庄，这里的人和上一个村子的人一样依然没有听过她说的那个地方，但好心的人们还是选择了帮她打听。有人给了他们吃的，她全部都给了儿子，她怕把儿子饿着。直到太阳又一次向地平线之下移动的时候，他们来到了第四个村子，在这里人们终于模糊地听过她说的那么个村子了。　　 “我妹妹就嫁到了你们村。”那个好心的中年人，将他们领回了自己家。“听村里人说我还不相信呢，你们怎么跑这么远呢？”好心的中年人一边给他们弄吃的一边问她。　　 她将事情的前前后后给中年人讲了一遍。　　 “唉！也难为你们了，放心吧到这里就跟到了自己家一样，我明天就送你们回去。”　　 中年人像他说的那样，第二天便开着自己的拖拉机载着他们，顺便带了一些给妹妹的东西。终于她完成了自己的第一次远行，并且安全地回到了家中。丈夫并没有因为他们的回来而高兴或者不悦，所有的一切都和他们离开前一样，她又回到了只能决定今天吃什么饭的时代。　　 　　 5　　 四儿子如今已经长大成人了，并且自己找人给自己说媒，娶到了媳妇。但她依然记得曾经在他最淘气的时候村里人诅咒他永远娶不到媳妇，命运没有遂那些人的愿。　　 三儿子给自己家在马路边盖了一所房子，从此搬出了这个院子，而她也因为曾经和三儿媳妇的一场战争，在接下来的十几年里不愿意踏入三儿子的家中。　　 二儿子家的那个小子，像他的四叔一样整天惹是生非，村子里同龄的孩子几乎都被他打过。但她依然疼爱这个小家伙，每次他惹了祸他妈妈要揍他时，他都跑到她这里来寻求她保护。自从三儿子搬走以后，四儿子领着媳妇出外打工了，她又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　　 每天唯一能够伴她左右的就只有二孙子了，她像十几年前疼大孙子那样总是把最好的留给他。而调皮的二孙子却总是牵动着整个家族的心，他不旦常常弄伤别人家的孩子，还经常把自己弄的遍体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