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篮曲

　　屋子里很暗。　　 从房间里可以听到窗外的风声。　　 天阴得很厉害，一副暴风雨即将到来的样子。　　 女人斜倚在沙发上，怀里抱着一台样式老旧的录音机，她的表情小心翼翼的，那台录音机被她珍宝一般地抱着，护在怀中，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　　 翻手按下了磨损严重的播放键，声音就依依呀呀地传了出来，是一个孩子，闹闹腾腾地在唱儿歌，调子跑得天南海北的，间或有个女声问：“怎么了？”　　 磁带录了很长，整盘都是那个孩子的声音。　　 那个孩子的声音并不十分清楚，有时唱，有时又放下唱到一半的歌一本正经地报起幕。　　 录音机里的女声也跟着孩子一起：“接下来……”　　 声音飘飘洒洒扬满了整个房间，带出一抹隐秘的寂寞与哀戚。好像溺入了这样旧日的音色中，女人的额角也染了一丝忧愁。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下来了，果然很大，就像之前预计的一样。　　 那个似乎刚会说话的孩子轻快活泼的歌声替这间屋子带来了十分的违和感。　　 可女人却似乎觉得这样再熟悉不过，她眉眼微微地弯起来，连睫毛都舒心似的展开了，眼角竟漾出了一丝笑纹。　　 录音机里的那个孩子许是看到了，合时宜地咯咯笑起来。　　 抱着录音机的女人也跟着笑，也许是磁带本就劣质，也许是经过这样十多年的历程也有些累了。　　 十几年下来，女人老了，录音机老了，磁带老了，就连磁带中保存的孩子的歌声似乎也已经老了。　　 十多年前，女人还很年轻，一头长发，身材玲珑，个头娇小，怎么看怎么是个要捧在手心里疼的小娘子。　　 可生了孩子，女人一下子就胖了起来，也忘了是什么原因剪了一头长发。家里本就不宽裕，女人也只是技校的普通教师，孩子才一岁多点儿，她便不得已把孩子扔在别人家，自己跑出去学习。　　 不是不想着，只是逼着自己，告诉自己一切都是为了以后的生活。　　 然而当女人结束了课程，满心焦虑欣喜敲开别人家的大门，却听到孩子软糯的怯声唤自己姑姑。彼时她委屈心疼得几乎嚎啕大哭。　　 可她这样辛苦，又是为了什么呢？　　 她这样难过，又是为了什么呢？　　 大概……为了孩子，也为了自己。　　 后来日子就那么平平淡淡地过，幸而孩子也懂事，不找人，不哭不闹的，自己跟自己玩儿。　　 女人回忆起来心中似是极疼，可又说不出口。　　 女人还记得，后来，她把孩子带到学校，孩子找不着自己，哭着穿过操场，结果被足球砸了头，当时就晕倒在地上，周围一干人见到一个身量不高的小姑娘，全都慌了手脚。　　 那时她搂着瘦弱的孩子，心疼得眼泪不住地往下淌。　　 那孩子跟着懦弱的自己已是吃了不少苦头。　　 孩子从小就爱唱歌跳舞，嗓子清亮亮的，又像她年轻时一样瘦，营养不良似的。她给孩子扎两个小辫子，一蹦一跳的，讨人喜欢极了。　　 女人自问并没有太亏着那个孩子，可那个孩子还是舍她而去了。　　 她心里想过，也许是因为孩子对这个世界并不满意，到底，她还小，却已经看过了太多人世冷暖。除了她自己，又有几个真心疼那个孩子的人？而她也是孤身一人，除了自己，没有谁可以依靠。　　 女人想来想去，思绪跳跃而又纷乱，可她们一起吃过的那些苦头，她竟是什么也不记得了。　　 窗外雨下得愈发大了，声音不间断地打在人心上，沉闷而又尖锐的声音仿佛没有丝毫妨碍，又似乎会打碎了人本就脆弱的心脏。　　 空荡的屋子里只能听到风雨声和那个孩子唱的儿歌，天愈发暗下来，可女人似乎并不急着开灯。　　 录音里的孩子不知为什么又突然笑起来，声音很是轻快，女人猛地坐了起来，怀里死死地抱着那台录音机。　　 录音机里，那个女声走过来柔声微嗔：“又动录音机？怎么又不睡了呢？”　　 那个孩子明显是听得懂话的，她声线稚嫩，语气依赖而又软软糯糯地解释起来，只是语音并不圆润，听得一点儿也不真切。　　 女声开朗地笑了起来，笑过又哄道：“那我们一起唱歌吧。”　　 磁带在录音机里已经转了一圈儿了。　　 里面传出孩子轻快的笑声，坐在柔软沙发上的女人突然痛苦地弯下了腰，许久，录音机里的孩子已经又唱了起来，唱着唱着打了个哈欠，“啊”的一声，声音软软的，极是惹人喜爱。　　 录音机里的女声也跟着说：“闭上眼睛睡觉，妈妈给你唱歌。”　　 孩子不吭声了。　　 女人却自顾地柔声唱起来：“风儿轻，月儿明，树荫儿遮窗棂儿，蛐蛐儿，叫喳喳……”乍一听，是录音机里的女声，再一听，是两个相同的声音奇异地融合在了一起。　　 录音机里的女声停了，那个孩子不依地哼哼起来，女声柔柔地哄着，不一会儿就传出了孩子柔和清浅的呼吸声，声音轻巧，和着录音机发出的“嗞啦嗞啦”声却显出几分落拓。　　 窗外雨声更大了，雨点拍到玻璃上，似乎要冲进屋来似的。　　 录音机“啪”地一声跳开了，声音停了下来。　　 屋子里似乎静了一瞬，又似乎根本没有。女人一直在唱，即使录音机里那个女声的摇篮曲已经停了下来。　　 “娘的宝贝儿，闭上眼睛，睡呀，睡呀，睡在梦中……”　　 她这样跟着唱着，像在怀念什么，又似乎是听着录音机里传出的歌声，情不自禁地想要唱和几句，而此时那个声音停了，自己的这个声音又意犹未尽了。　　 女人的歌声轻柔而又和缓，刻意地压低了嗓子，似乎她怀里正抱着自己的宝贝，怕惊着怕扰着了。而那个孩子正张大了一双黑亮好奇的眼睛看着女人一张一合的嘴唇，听着女人唱的摇篮曲一点一点浮上了睡意。　　 她怔怔地抱着录音机，泪水已然跟着窗外的大雨一起流了满面。　　 　　 2010-5-24上午于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