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回家（散文）

　　我已经快十年没有回家了，现在想起真是罪过。　　 农历的十月一日是上坟送寒衣的日子，母亲早就催了，并且一再提醒，怕忘了，错过了时辰。这种事以前有过，等去了坟地，别人的丘陇前都已经有了烧过的灰烬，想必他们的祖先早已穿戴得体体面面，在我的先人面前慢慢地踱着步子。我的心酸油然而生，替他们叫屈，摊上我这样的后代真是冤枉透了。　　 其实，这些年也没有多大的忙活，成绩自然也少的可怜。回去遇见故人，荣誉显在脸上，自己又没有，难堪的很。但话又不能不说，几十年的闯荡，总该有一些收获，实话讲来又让人觉得是装出来的，好像哭穷，怕人家朝自己借钱似的。亲密之余又显得格外的生分，进到别人的心里，自己又成了一个吝啬鬼。等到忙完了事，已成了逃跑的敌人，灰溜溜地去了。想必他们的议论会持续很久，我也再没有想回去的愿望了。　　 前一段时间，老家有人捎话来，说老屋已经破败不堪，衬着周围的新景象，格格不入。我也能想象得到，那木制的门，土做的墙，老鼠们的乐园已是何等的惨象。我怕看它一眼，刺激了内心完美的记忆，所以一直躲着，即使在梦里见它，我也是小心翼翼。那院里的洋槐，门前的梧桐可否还记得它们有一个老朋友，多少次幻想着荣归故里，在它们沧桑的风景下，见证奇迹。　　 原谅他吧！每一寸土，没一棵树，甚至每一片叶子，每一缕空气。你的无能无力的儿子，跌跌撞撞了几十年依然没有实现，满腹的理想却变成了空空的皮囊，做了生活的俘虏，低头颔首。原谅他吧！看他长大的左邻右舍，父老乡亲，你的儿子一直都在自责，今生今世对不起你们。对不起啊！他除了填进肚子里食物，血里肉里还有深深地愧疚。　　 说来也怪，今年的秋天总是阴阴沉沉。秋雨也好像知道了我的心事，愁绪袭来，变成了湿漉漉的眼睛。是该回去一次了，我再怎么穷酸，还有做儿子的骨头，这一身的血肉总不是白来的？应了母亲，说了日子，离家时的雄心壮志现在又变成了催我回去的勇气。我买了烟，比平常更好一些，换了干净的衣服，母亲说烧纸之类的东西，她已准备妥当，不用我劳心，我只管带上自己和一颗惭愧的心，于是在农历九月二十九日终于回到了忘却了十年的故乡去。而此时的脑子里早已充满了它的原来的样子。　　 关中平原的腹地，小麦和玉米包围的故乡，这就是我生活过的地方。每年春天，麦苗在春风里成长，一望无际的麦浪在阳光的照耀下变成了绿色的海洋。田间地头，洋槐花开，蜜也似的空气里，流淌着鸟语花香。越过了冬天的寒冷，大地像破了茧的蛹，完全自由了。孩子们再也不用担心冷的可怕，阳光下早已是放飞的心胸。折槐花是童年最愉快的记忆，这种粉嫩的白色的小花，嚼在嘴里有甜丝丝的蜜意。如果拌些面粉，上锅去蒸，十几分钟以后，槐花的甜和面粉的香味，搅和在一起，又完全是人间的另一种佳肴了。　　 到了夏天，水渠和池塘又成了疯狂的天堂。我们这里没有清澈见底的河流，我所喜欢的水都是灌溉用的，也不知流过了多少土地，洗刷了多少人的身体，等到了这里，已经变得浑浊不堪了。但还是欢喜的，一个个泥鳅似的，在泥水里钻来钻去。遇到低洼的存水的池塘，那便是福地了，终于可以洗出白净的身体，装模作样的游来游去。我也混在其中，因为贪玩而忘了时辰，不知多少个次在母亲的千呼万唤下恋恋不舍的回了家。揪耳朵，打屁股，甚至饿肚子，到底有多少回，也早已忘记了。　　 但秋天却是幸福的。各种野果开始发出耀眼的颜色。最爱吃的还是那带刺的酸枣，长在荆棘丛里，想要得到却是要费很大的事。我们凡吃过的人，就着身体的疼痛留下酸酸甜甜的回忆。最壮观的就是满满的一口袋，有上前讨要的，像吃药丸似的一颗一颗的数给他们，不高兴了撒腿就跑，后面有长长的尾巴，追来追去。邻居的阿娇是我很乐意给她的，每次都拿最红最大的。她也不会客气，凡是我的东西她从来都觉得拿来是理所当然的事。快三十年了，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我手上的刺，背上的伤，在那些秋天里，变成了永远的痕迹。　　 到了冬天，开始偷鸡摸狗。找一个用旧的马勺，在野外的土坎上挖出一个灶来。干树枝随处都有，把偷来的豆子，玉米放在勺里炒，等不到熟透就已经在嘴里嚼了。底下的火灰里埋上土豆，红薯，吃完了豆子，烤红薯又成了抢手的美味。最好的还是吃肉了，三婶家的鸡我们没有放过，都是四眼趁着家里没人，偷偷地赶到场院上，我们围追堵截，抓住了，揣在怀里。盐是小满提供的，野地里开肠破肚，拔了毛直接上火烤，油滋滋的冒着，眼睛直直地盯着，口水早已泛滥……对不起了三婶，那下蛋的鸡变成了她的眼泪。对不起了四眼，差点被扒了皮。还有同流合污的小满，整整被饿了三天。当然还有我，也是屁股开花的结果。　　 我的故乡永在我心上，我又怎能把你遗忘。每每此时，想起来我都是热泪盈眶。原谅我吧！你的不孝的儿子终于风尘仆仆的归来。原谅我吧！虽然两手空空却也有激动的心情，欣喜若狂的脸庞。　　 三婶已老态龙钟，却还记得我，老远就呼我的乳名。四眼像我一样，也生活在异乡，只有小满依然守在村子里，以前回去都会到我跟前来，憨憨地笑两声。我们没有多少话说只相互看一眼，对于他，对于我，装在心里就行。然而这次最高兴的还是母亲，上坟是一件事，看见我才是另一件重要的事。菜也是准备我最爱吃的，甚至走时要带的东西也早已备好。我流泪了，几年来从没有这样伤心，我的麻木不仁早已在城市的水泥里练成了铁甲之身。然而这天、这地、这土、这人又唤醒了我做人的良心。街道再宽，走的还是乡亲们，楼房林立，住的还是故乡人。我应该到他们中间去，肩靠着肩，背靠着背，像从前那样，活得明白，长得精神。　　 站在父亲的坟前，我才觉得自己离开的太久了。他老人家的心思叫我出人头地，光宗耀祖的同时也要有为人处世之心，即使一生没有作为，也不能忘本。这三尺黄土是我的根，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这里是我的故乡，满地都是我的亲人。我不能因为碌碌无为而遗忘了过去，也不能因为心灰意冷就对它死了心。我的不成功不是理由，小满不是还在一年的收成里欢喜，我的父老乡亲不也一样，守着这片天，这片地，勤勤恳恳，建设家乡。我要跟他们一起，在平凡的土地里做平凡的事，即使平庸，也要有平庸的乐趣，就像小时候，生活在普通的幸福中。　　 “今年春节，一定回家过年。”这是我走的时候给母亲说的话。她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