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路·小说】华氏裁缝

　　镇子上有一条小巷叫“屙尿巷”。咋会有这样难听的巷名呢？嗐，那是小镇人胡乱叫的。因为这小巷偏僻，平时赶墟的乡下人内急了，找不到方便的地方，一头钻进这小巷里，看看两头无人，就干嘘嘘那事体。天长日久，这小巷就落下了这么不雅的名字。　　 在小巷的深处，拐个弯，有蕉林和枣树，藏着一间相当寒酸破旧的房子。进门，摆开半张乒乓球台那么大的板桌，桌面放些布料、软尺、直尺、画粉之类，桌旁靠墙是一台年纪老大的蝴蝶牌缝纫机。主人是个二十来岁的汉子，脑袋奇大，与瘦削的身躯相配有些失却比例；长得眉浓目清，一笑就露出侧旁一颗龅牙，让人觉得特别和气亲切；举手投足之间显得文质彬彬的，浑身上下透出一股书卷气。他姓麦，是个手艺超群的裁缝，在镇子内外可是出了名的。街坊们嘴溜，就叫他“车衫佬”。　　 起先，曾有人称呼他“麦氏”。倒也不是出自他姓麦的缘故，主要是由于他家有过“麦氏咖啡”——嗬！小镇人孤陋，极少人见过这玩意儿，那可是稀罕东西！他母亲从香港给儿子寄来的——香港！那不好像是外国的地盘么？　　 然而，主人很不爱听这个称呼。就因为母亲的牵累，他倒了不知多少霉，再不愿提这个；后来但凡从香港寄到的包裹邮件，不管它是啥的驱风油、活络油、白花油、红花油，连字也不签，全让它打道回府。乡邻们知道了他的苦衷，就不敢再叫“麦氏”，他大头，名阿华，干脆就叫他“大头阿华”好了。　　 大头阿华裁布缝衣的技术，那叫一个“赶鸭子下塘——呱呱叫”。他话多，爱侃，口水多过茶，一边跟旁边的话友们聊着天，一边拿起那条软尺随便地给人量量身段，让你怀疑他是不是夸嘴的郎中没好药。　　 但是，他做出来的衣服，甭管是上衣还是裤子，包管合你身，能精确到毫米；他还很善于为你计算，布匹裁剪后的边角碎料全给你用上了，做成衣袋或者裤头——外头却看不见，让你拿到成衣后嘻嘻直笑，觉得百分百省钱，划算。他还有绝活，踩着那台缝纫机，比最麻利的女人还要利索，手脚并动，衣料旋舞，就像蝴蝶在花丛中飞翔，那恰恰恰的声音如舞曲，似仙乐。缝出来的线路溜直均匀，让你惊讶得眼发青光。他长年摩挲衣车，难怪他的“蝴蝶牌”都磨得滑溜溜的发光了。　　 酒香不怕巷子深啊。无论哪天，无论早晚，麦家经常是顾客盈门。也许说不上“群贤毕至”，却肯定是“高朋满座”。很多人并不是有钱要做啥新衣，而是冲着大头的海聊来的。街坊们都知道大头的脑子特好用，肚子里存货多。无论是古今中外，天文地理，三教九流，奇门遁甲，反正他都能给你侃上一大通，而且旁征博引、凿凿有据的，听得你流耳油。　　 大家封大头为“话祖”。由于巷子来往的人渐多，内急的人没法在这里浇草了，从此清净了许多。　　 大头最喜欢也最出色的是数学。什么数学家高斯的速算法，韩信巧妙的分油法，十七头牛的分配法，他早就弄得滚瓜烂熟了。所以，街坊邻居每遇到什么难解的有关计算的问题，肯定第一个想到去找的就是大头阿华。而大头从不推辞，还绝对乐意（他说这叫“撞到老娘大腿上了”），并且迅速地给出你满意的答案。往往你还没把话说完，他那儿已经将结果给你端上来了。　　 考初中的时候，那些试题对于大头来说，简直就是儿戏。尤其是数学科，阅卷考官想给他的卷子101分，惜乎100分制，相当无奈。可是，最后大头却落榜了，据说是他的身份很令人怀疑，他会不会是他母亲的间谍的间谍呢？兔子的汤的汤的汤……　　 大头的身子骨有些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他能干什么？最理想的职业无外于不必风吹日晒雨淋霜打的——裁缝罢咧！他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你不可能知道他读了多少书，那些书又是从哪借到手的——他的门路广得很；朋友们都乐意偷偷借书给他看。因此他不害怕被抓“间谍罪”。　　 那时我常常为他惋惜，在暗地里称他为“华氏裁缝”：不是发明华氏温标的荷兰人华伦海特，而是指没念过初中却成了杰出数学家的中国人华罗庚。我惋惜中国很可能就此少了一个华罗庚。我这样称呼他，是我的专利。　　 若干年后，大头的母亲从香港回乡探亲了，哄动了整个镇子。人们这才清楚，原来麦家妈妈是早年穷困走到香港给人当保姆的，后来以种花、卖花为生计。她的才华有限，国际间谍机关并没有聘请她做事。她把儿子接到香港，让他做新移民去了。　　 我到香港曾见过大头。发现香港裁缝业竞争过于激烈，大头早已改行了。如今他把智商用在炒股上。他已经消逝了青春年华。中国决定少了个可能的华罗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