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医生与他的病人

　　“医生，我已经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　　 “不用太沮丧，先生，这是每个人都可能遇到的坎。你现在，要尽力不要去想它。”　　 “可我没法不想……”　　 “不要去想它。”　　 “好吧，，医生，你能告诉我活着的意义吗？”　　 “只要活着，那就有意义。”　　 “死了就没意义了吗？”　　 “嗯……我们不提‘死’这个字好吗？要知道：你的亲人，你的朋友，都不希望你……离开。你离开了他们，他们会很伤心的。”　　 “我从没想让 他们伤心。他们为什么不能把我当作……当作空气一样不曾存在呢？”　　 “因为你已经存在了，所以你必须背负起伴随你的存在而来的责任。”　　 “责任？我的自由也不能把这责任从我这削瘦的肩膀上写下来吗？”　　 “不能，先生。我们不要在这个问题上绕圈圈了。你能告诉我，在生活中你遭遇了什么难以承受的打击吗？”　　 “呃……其实……我并没遇到什么打击。我的生活一往如常，家庭、事业，一往如常。旁人看来会觉得我生活十分美满。”　　 “那为什么——”　　 “其实我确实遇到一个问题，一个看似简单却又深邃的问题。我想我给出了这个问题一个正确答案。其实这个正确答案才是你想知道的最终问题。”　　 “那是个什么问题？”　　 “啊——，这个问题我前面已经问过你：‘人活着是有意义的吗？’你说人或者是没有意义的。你所说的意义只是对于亲朋好友的意义，因为感情是一种难以割舍的东西。但是对我而言，对这浩渺宇宙、无线时空而言，这种意义边等同于毫无意义。不过在解决这个问题之后，我更大的问题是：我为什么活着？我的源头和终结之地会在哪里？我从不相信灵魂不死这样的思想，但我又忍不住想：人若真有灵魂，着灵魂来自哪里，又将去向何处？医生，你能告诉我吗？顺便提醒你，我也不相信天堂或地狱、上天或上帝这种自欺欺人的把戏。”　　 “呃，抱歉，我不能回答你，我想这跟解决你的心里问题应该……完全没有联系了。我想我们应该实事求是点……”　　 “医生，你有点紧张了。没关系，我并不强求你能对此作出回答，至今也没有任何人能告诉我们正确答案，将来……也不太可能；兴许只有死人才知道真相。让我们撇开这点，医生，难道你就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吗？你活着的意义何在？”　　 “看来我一直都是在被你牵着鼻子转。好吧，我就认认真真地回答一次你的问题:我的存在……我活着，首先，我是组成这个社会的一份子，是我的祖国一个微不足道的忠实公民；源于我的存在，这个世界、这个如镶嵌在茫茫宇宙中的蓝珍珠般的美丽星球，从此多了一道与众不同的风采。然后，我作为一个儿子、一个丈夫和一位父亲，作为家里的顶梁柱，我让我的亲人得到了安全感、幸福感，让他们对生活充满了信心与希望。哪怕也遇到过挫折。困苦、煎熬，但家的温暖总会协助我们越过那道坎，到达美丽、阳光和煦的彼岸。当然，这其中我给予他们的意义与他们回馈给我的价值是一致的。最后，在我的工作上，这个道理也同样适用。虽然偶尔看来，我的回报远抵不上我的付出，但这只是在金钱物质那种偏狭的天平上得出的错误结论。没成功治愈一个病人，使他们从谬妄和自戕的苦海中脱离出来，这带给我的满足与自豪是金钱无法衡量的。通常情况下，我觉得我的付出太轻易便令我获得成功，让我在满意别人的褒扬下显得受宠若惊。我觉得我活着的全部意义就在这里。先生，你对我的回答满意吗？”　　 “相当满意，无需辩驳。您有这样一番撼人肺腑的言论，足见您是一位具有高尚情操的道德楷模，你伟大的心灵能让你在任何的世俗妄语面前不会迷失方向，任何艰难险阻也无法阻止你前进的步伐，倘若你的智慧与毅力让你在科学面前打开一扇窗，那你的成就将无可限量。”　　 “多谢你的溢美之词，我却之不恭。”　　 “嗯，那么，我也不好意思再难为你下去了。其实我明白你话里众人皆有体会但不懂总结陈述的道理：人之所以是群居动物我想跟这种‘意义’是有一定联系的。”　　 “嗯，你头脑十分高明，我想这跟你误入歧途一定有联系。”　　 “确实，医生，你这话不是反讽，人太过聪明是容易反被聪明误的。只是，我的情况稍微有点特殊，因为我没有迷途知返这个选择。”　　 “啊哈？”　　 “我实话实说，今天我并不是来找你看病的，只是想和你聊一聊。鉴于你特殊的身份，我想我会有意外的收获。”　　 “看来你已经有收获了，是吗？先生。”　　 “你猜，不过不用告诉我答案。我主要想跟你说个有趣的事。其实我是有自杀倾向的，至少我是这么想的。但是我又太怕死，所以我又没办法自杀。”　　 “像你这样活着肯定很纠结。有兴趣的话你可以来我这里做下正式的心理辅导，我有点不想就这么放过你了。”　　 “噢，不用了，医生，谢谢你的美意。你貌似误解了我刚说的‘有趣’一词。尽管我的纠结心理听起来也挺可笑，但这只是个前奏。我想，在没有‘赋予他们价值’的前提下，‘人生来是无意义的’。医生，你同意吧。”　　 “保留意见。”　　 “很好，看来你也不能百分百否决它。那为什么，一个没有意义的生命没有自我终结的自由？为什么，生命诞生之后便有‘畏惧死亡’这个锁链限制它，使它在无论多么屈辱的岁月里都必须苟延残喘地爬过去。诚然，有极少数人打破了‘畏惧死亡’这个界限，主动投向了未知的深渊。这一类人有的是英烈，有的则被认为是懦夫，是精神薄弱者、珍爱生命的反面教材。我想说说后面这一类。若有人——这当然也是极少数的——深刻理解‘生命是一场痛苦之旅’的话，那么他对无论何种形式的自杀现象都会感到震惊。这种震惊有别于一般人那种深藏恐惧的震惊，这种震惊的背后潜存着莫名的钦佩与赞赏，甚至羡慕。倘若你不相信我的这种说法，你可以去看看芥川龙之介的《英雄之器》。我相信有我的这一番指点，你一下就会看懂的。”　　 “会的。我倒想看看你是如何歪曲别人的思想的。”　　 “那你就可能多费心思了，这是忠告。该死，我一下忘了我说道哪了。哦，‘畏惧死亡’是套在每个人身上的一把枷锁，绝大部分人是不可能从这枷锁中脱离出来的，我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至于医生你嘛，我不敢妄加猜测。回到整体，我觉得冥冥中有天意，在生命的旅程中不下这么已到限制。”　　 “你之前好像说过你不信上天。”　　 “呃……对，在我看来，真正的上天是自然，是宇宙的奥秘，而人的上天，还有隐藏在生命中的奥秘。尽管我们经常遇到问题找不到缘由，于是开始怀疑因果律。但我个人，哪怕量子力学宣称已发现因果律的破缺，我还是相信因果律——用我的另一种表达方式叫‘持续运动的无缝性’——是万物不可违背的基本法则。所以我一开始撒了一个很大的慌，其实我认为‘人活着是有意义的’，但这种意义并不是医生你所说的那种意义；这种意义，是每个存在本身便含有的意义。”　　 “你把我搞糊涂了。”　　 “没关系，我也跟你差不多，糊里糊涂。要发现这种意义，一般我们会从生命诞生的源头去寻找，但我的想法却是，为什么不在生命的尽头寻找。‘畏惧死亡’不仅仅是一套沉重的枷锁，它还可能是解开生命奥义的钥匙。”　　 “这听起来有点不可思议。”　　 “噢，你入戏了，医生。可很抱歉，我不能再为你演下去了。假如你有兴趣的话，不妨在您闲暇之余思索一下这个问题，兴许能驱散您的无聊之感。”　　 “不，我想我不会这样做的，这有前车之鉴。”　　 “你完全把我当一个怪人了，医生。没错，我就是怪人，如果我这个怪人给你造成了很大的困恼，那我很抱歉，并且说完这句抱歉我就要溜了。溜回精神病院里，躺在椅子上，对着闲适而寡然无味的夕阳，喝一杯香浓的咖啡提神。尽管你怎么苦恼，有可能再也找不到我了。”　　 “你是精神病？”　　 “你才精神病呢。我是精神病院里的医生。你看，这是我的工作证件。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