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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 人

时间:2020-04-24 01:22
  恩人      “天平殁了。”进家门还没站稳,父亲就将一叠五色绵连纸递到面前,“他是你的恩人,给他烧份儿夜纸去吧!”   恩人?我的心不禁一阵颤栗……      “勒紧裤带还债”的岁月,人们被蒲根、糠皮、红薯蔓、玉米棒芯粉一类代食品楦得两头胖中间瘦,一指头厾在放着青光的脸和腿上,一个深坑儿半天泛不起来。人们敢偷的偷,会绺的绺,能从库房里扛的就扛,“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体面、名誉、根基,一和肚子相比,真是清水炖萝卜忘上盐——既寡又淡!量变到质变,一些奉行“不饮盗泉之水”的正经人家和像我家这样不敢偷,不会绺,没条件从库房扛的绵善之辈,除裤带比别人多紧几扣外,还被讥为“窝囊废”。“人善人欺,马善人骑”,一露窝囊,各种摁揢接踵而至。分粮时提秤的保管员少给分量,结帐时拨算盘的会计多算粮钱。更有意思的是赚双倍高工分的看田人见了大口袋扛、粗麻袋背的,恭而敬之退避三舍,对横草不拿、竖草不拈的老实人,却格外关怀,经常拦住“洗身子”,倘稍有夹带就祸事临头。   一天中午,父亲劳动完回家。烈日鏊子般扣在头顶,肚子里咕噜噜直擂战鼓,脖子像旱脱水的庄禾茎,承当不起脑袋的重量,一任其向胸前蔫垂。关节炎像一把有力的手,拉着右腿,远远落在人后。路经一片耕了一半的麦茬地时,见零来八稀扔着些寸把长的扁麦穗。拣起一穗揉揉,放在少气无力的嘴下一吹,沤脆的麦糠受惊小咬般哄散,手心里居然留下十来八颗精瘦黑皱的小颗颗。父亲那兴奋,不亚于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速将小颗颗倒进嘴里,猫腰去拣第二穗。边揉边吹边嚼十来穗后,突然想起家里两男一女三娃儿,揉下的颗颗再舍不得往嘴里送,装进了布衫上的口袋。整整一中午竟积下了小半口袋。看看火鏊子偏离头顶,下午还得下地,便直腰回家。一转身,一个叫天平的看田人双手叉腰站在面前。他嘴角挂一丝悠然自得的冷笑,微眯起两眼兴味无穷地打量着父亲,一只脚后跟还很有节奏地敲打着地面,大概嘴里正不出声地哼着一只曲子。这家伙是全村有名的丧门星,专会找茬生事。人们送他个外号叫“秋呱呱”(猫头鹰秋天“呱呱呱”地叫,故名)。父亲心里猛一咯噔,转念一想,“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自己没偷没抢,未免怕出圈外,便沉匀气,拖起病腿往回走。天平黑风着脸尾巴似随在后面。   村口一株合抱的大柳树,浓枝密叶,甩下半亩大一片阴凉。七八个清汤灌饱大肚的汉子或躺或坐,死沉沉懒洋洋地在下面歇晌,嘴里有一声没一声七朝八代信马由缰扯着淡。快到树前,天平几个箭步赶上,抓住父亲的胳膊,朝树下的人喊:“快过来帮我捉贼,这狗日的偷麦子了!”   人们一阵惊挓,闭了嘴,躺着的往起坐,坐着的往起站,个个睁大困惑的眼睛:麦子早打完交公粮的进了国库,按人头分的下到各户,剩下的那点积余也让大小队干部背扛倒进自己家的大缸小瓮,哪儿还有麦子可偷?天平见大家呆愣愣不肯上前,一把从父亲布衫口袋里掏出那皱巴巴的小颗颗,拿到树下让一个个人轮着看:   “看!看!你们睁大眼睛好好儿看!捉贼见脏,捉奸见双我天平是胡赖人的人吗?连公社李主任还说我天平比秤还公道哩!没准张家坟那二亩麦子穗就是他罩的呢!”   去年李主任到大队下乡,天平沏茶倒水十分殷勤。李主任问他做什么?叫甚?他说看田的,叫天平。李主任拍拍他的肩膀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好,好!看田这营生就得公道人干。天平比秤还公道,看田最合适。”   从此天平像讨得皇封圣旨,动不动就扯出来作虎皮裹在身上吓人。   “我,我……这是快耕完的地里拣的!”父亲双唇哆嗦半天,才努出一句话来。   人们恍然。“秋呱呱缠身,勾魂鬼进门。”不用重处,如罚三五十斤口粮,就足够他岳老二喝一壶的!都怕父亲吃辣果子倒灶,几个一涌而上围住天平,劝他高抬贵手饶过这一回,以后捉住加倍重罚。天平见逮住了理,兴得像小孩儿的雀儿,越拨拉越硬,脖子一梗头一摆,拿腔捏嗓拖着长调打京腔:   “不行,不行!贼骨头不教训教训难改!放过这回,以后学精了集体的庄稼全丢了我找谁去!”   这是他毫不容情时的一贯腔调。众人碰一鼻子灰,圪嘟了嘴。坐在树下一直冷眼旁观的达明哥拍拍屁股悠悠站起,一步三摇上前拉住父亲的手,学着天平的口气说:   “家叔,走。我和你到大队自首去!‘看田的不偷,五谷不收’,张家坟的麦穗不就是那五个贼娃子六月二十五号夜罩的?我本想到公安局告贼狗们的去哩。不料狗杂种倒欺负到老子们头上来了!”   天平脸色骤变,由黑而白,由白而灰。一双公牛眼瞪出了血,厉声斥责道:   “你小子见来?!”   “我——没——见!我们任人骑在脖子上拉屎的人还敢见?可不见也知道有个王八羔子背着三条大口袋,两条队里棉花线的,—条他龟孙家黑毛线的。好几夜那龟孙家嗵嗵嗵!捶的他那不得好死的老王八从北山后坐起来了,不信兄弟和你到北山大沟里看看去。”达明哥嬉皮笑脸,阴阳怪气,声调既悠且蔫,可字字噎的天平背气。   众人见为自己报了仇,都吐出了心头闷气,乐得哈哈畅笑。天平的脸又灰而白,白而青地变了一遍。愣了足有两锅烟的功夫,猛一扬手,“贼赃”下了阵零星小雨,牙咬得咯崩崩脆响:   “你等着,有骨头你小子等着!”   说完,扭头就走。踏得地“疼疼”直叫,好像土地爷和他有夺妻之恨。   “走好,天平哥!你老看好路,别气昏头掉到枯井里爬不出来。真要掉进去兄弟我三天后捞你!”达明哥犹自兴犹未尽地喊道。   人们又一阵哈哈畅笑。   天平爹原是村里“吃喝嫖赌抽,坑蒙拐骗偷。”十毒俱全的大无赖。一次堵场上输急耍赖,扑到茬头上,挨了一顿痛揍。他气不过,扬言寻死,抓着绳子缒到一口三丈深的枯井中。自以为这一招轰动全村,人们抢了鼻子碰了牙来救,会赎回点儿面子的。不想估错了形势,冷冰冰井底窨了半天没纹丝动静。只好拽着绳子往上爬,本来好吃懒做惯了手里没几斤气力,又饿了半日,没倒几把手,臂酸手麻抗不住地心吸力,“丝溜——咚!”城隍土地,各归本位,又回到井底。其实嘛,“求仁得仁又何怨?”可却把他的赖劲逗上来了,排门挨户祖宗十八代骂开了娘。任凭他头天骂、两天喊,三天哭,具有温良恭俭让美德,可爱可敬的村民们却既宽宏又麻木。只有几个淘气的小鬼头听到里边瓮声瓮气地传出要充当自己老子的角色和娘睡觉,拣了几块土坷拉蹑手蹑脚走到井口,猛地一扔,掉头就逃,生怕里面窜出桶粗的蛇来。直到第四天,哭喊变成了有一声没一声的呻吟,才有一两个人扒到井口安慰他道:   “老哥,下面凉快吧?我们热得滋水汗流中暑哩!唉,这么好一块风水宝地让你这有福分的占了,你老婆生下儿子要封侯拜相坐八抬大轿哩!”   “仁者爱人”毕竟是我们民众的好品性。眼看着自己的丈夫要寻“五姥娘”(十殿阎王中五阎王的太太)亲热去了,天平娘急得挺个大肚子鼻涕一把泪一把央东告西。终有几个人大动恻隐,吊下去一只箩筐,拉上天平爹来。那年,正是阿Q公开声言造反的辛亥年。地方上乱纷纷闹哄哄,革命党和想占山为王独霸一方的都在招人揽众。天平爹在家休养数日,复了元气,登上全村当中最高的土堡,向全体村民发表“政治宣言”道:   “全村男女老少都给爷爷听着,爷爷成了气候要杀你们个家败人亡鬼吹灯,血流成河野狗啃!教你们知道爷爷的厉害……”   然而,这惊天地泣鬼神的豪言壮语却如一根鸡毛飘落死海,不要说溅起个水花,连一滴水星也没沾起来。好汉单怕三不理,再气之下,他提了把斧子上北山成气候去了。后来据说和几个黑军拦路劫人,被推下山沟,在全村人之前先被野狗啃了……   达明哥像七八年后推广“快速针刺疗法”的医生,专取敏感穴位下针,难怪乎天平恼羞成怒无自容之地了。      达明哥解了父亲的围,可救不了父亲的驾。晚上,父亲被传到大队部。   那时,大队部摆设很简单:一张长条桌靠西墙电话机占着,另一张两面带抽屉的方桌摆在当地。东北角放一张床,床头顶一个文件柜。五把陈旧的椅子任人调遣。其中两把因无私奉献只剩了三条腿,另一把也积劳成疾患了腰肌劳损——靠背缺了横档。仅此而已。大队治保主任面朝南坐在方桌正面,虎着脸,俨然一副包青天坐大堂的派头。天平在他右手边打着横。床上枕着铺盖卷仰面朝天躺着一个人,一张报纸从头遮了上半身,头部那块一鼓一塌,声明他是个活物,很像当年坦腹东床的书圣羲之老先生,对周围的一切都无动于衷。外面窗台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层层叠叠围了二三十号人,脖子雁儿般伸着。从里面望出去活像镶在镜框里蹩足照相师的杰作。父亲活了五十来岁第一次对簿公堂,垂头站在治保主任对面。外面的人再努力望穿双眼也只能看到他的肩头。天平恶狠狠瞪一眼父亲,扫视一遍贴在窗玻璃上朦朦胧胧的头脸,嘴角泛起得胜者的笑意。继而,他扭头恭恭敬敬给治保主任递上一支“绿叶”,掏出火柴点上,说:   “这家伙偷了麦子不认帐,还挑上刀子嘴达明那灰小子抢白了我半天。不重重处罚他可翻天了!咱这田还看得了吗?”   治保主任屏住气深深吸两口烟,“绿叶”霎时短了一半,然后仰头向上用力喷出,一股烟柱硬邦邦直戳天棚。烟毕竟只是烟,一撞到天棚只能拐弯飘散。瞅着喷出的烟散得差不多了,他才用和缓而透着威严的语调,一字一板开了腔:   “岳老二,你是咋偷麦子的?”   父亲嗫嗫嚅嚅将经过述说了一遍。   “胡说,根本不是你说的那么回事……”   “我看这样吧——”“王羲之”突然变成了“程咬金”,拦腰砍来一大斧,斩断了天平的话。是大队长的声音,“先让岳老二回家写个检查。检查得好,从轻发落;不好呢,加重处罚。”   治保主任和天平对视片刻,目光由惊愕而虚幻而茫然,像那撞在天棚上不得不消散的烟雾。看来,“包青天”不愿抗旨,但也不倒“开封府”的虎威,突然扭头对父亲吼道“   “听见了吗?”   “听、听见了。”父亲的声音低的像蚊子哼哼。   “高些!”天平也发威吼道。犹如代大老爷宣威的王朝马汉之辈,但毕竟只一张嘴,声音不那么雄洪,倒显得嘶哑单薄。   “听——见——了……”父亲的声音曲曲弯弯打着颤。可见,威慑力还是有的。   “算了,算了。听见就行了。你撒马去吧!”大队长一把掀掉身上的报纸坐起来,脸上一百二十个不耐烦。   父亲蒙了大赦,掉头往外走。临出门,觉得背后不自在。一扭头,碰到天平麦芒似两道目光,心中一悸,慌忙跨出门外。这时,扒在窗台上看热闹的人正少精没神地走散。显然,他们为没看到自己期望的热闹好戏而丧气。   父亲的安然归来并没能冲散全家人心中的屈辱。当夜,上小学四年级的我和着泪水用虫子窜似的笔迹给父亲写了一份检查。第二天,父亲双手呈给大队长。大队长瞅端了好一阵,指着一些眉不清眼不楚的字问父亲:   “这是咋搞的?”   “全怪我当爹的不争气,让娃儿跟上受委屈。那是我儿的眼泪掉上去洇的。”低声下气说完,父亲忍不住长叹一声。   大队长又将检查重新看了一遍,也叹了一声,说:   “回去吧,娃儿们大了就好过了。”   真是三人成虎,吓跑曾母。这话传开后竟变成了大队长夸我有文才,检查写得好,招惹的和父亲犯有同类错误的人纷纷登门找我写检查。起初我还老实,不过据实交待,代犯错误者心悦诚服地认错。后来胆子大了起来,常常掺杂些自己的合理想象。有时,还理直气壮地让犯错误者为自己辩白几句。于是,写好后读给本人听,免不了看到狐疑的目光听到困惑的声音:   “这,这样能过关吗?”   “人家不会说咱不老实交待坦白吧?”   “……”   “不会。肯定不会!放心去吧。”当此之时,我总是拍胸脯打包票,十分自负。说也怪,凡我写的检查从没顶回来过。我真怀疑它们是否有人看过。更怪的是,我的作文成绩也随着代写检查的时间穿天杨般往高里蹿,三次受到联校表彰,本校和语文老师的表扬称赞,更是家常便饭。高小毕业考初中,赶上最难考的那一年。但我硬是力挫群雄挤入百分之三的录取圈儿。有消息说,我的语文成绩是全县考生中最高的:九十六分。作文呢?更邪乎:满分!据传,判卷的老师争相传阅我那作文,人人拍案叫绝,击节赞叹。都道放在高中毕业生的作文里也属上乘。大家一合计,决定破格开戒:给满分。      我成了那年全村唯一的初中生。村里不少人说这是沾了替人写检查的光。天平更是逢人便讲:   “他岳老二得劲甚哩?洋气谁哩?不就儿子考上中学成了个洋秀才!没我,这能成吗?比他儿子聪明十倍的不照样在受苦!”   碰到父亲,他更摆出横空出世上帝赐福教徒的架势:   “咱那娃是棵好栽子。可好栽子还得好好桶砍才能成材哩!兄弟,哥为你捅砍到这一步筑好了底三板。你就等着跟上享福吧!”   父亲居然陪着笑脸洗耳恭听。那笑,我留意过,没一丝儿虚伪、做作,十分真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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