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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小说】风中的羽毛

时间:2020-03-27 00:41
  一   三小姐在云南丽江云杉坪割脉自杀的那个下午,漫天飞舞的蝴蝶遮蔽了天上的太阳——我采访过的那些人都是这样描述当时的情景。如果是这样,那么我想象得出三小姐在她生命最后时刻的情形——她整理一下白底蓝花蝴蝶纹的连衣裙,仰脸躺倒在软绵绵的草地上。刀口不断地流血,她尝试着动了一下左手的食指,没有感觉到一丝一毫的痛楚;而周围饱满青翠的草叶,和随风摇荡的野花散发出来的芳香,却让她对这片奇妙的高原山地,突然产生了深深的依恋。她睁开眼,吃力地向两边转动着眼珠,但是漫天飞舞的蝴蝶遮蔽了太阳,她看不到蝴蝶之外蔚蓝的天空,看不到天空中飞扬的云彩。她苦笑着摇了一下头,闭上眼睛,用心感受着草叶和野花散发出来的那种既熟识又陌生的芳香,如烟的往事忽然像蝴蝶一样以绚丽的色彩在她脑海中清晰地浮现……   飞机从地上一跃而起,冲向蓝天。我从眩窗望出去,新机场和无数翠绿的山峰像缩小的模型一样快速向后闪去。漂亮的空姐神情漠然地做着应急逃生之类的示范动作,身材好得没法形容。我盯着她的脸,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个下午——三小姐戴着一顶崭新得令人眩目的草帽,站在一棵高大茂盛的杨桃树下,白里透红青春洋溢的脸庞上流淌着黄豆般的汗水。那时候的三小姐,如果再长高几厘米,相信到任何一家航空公司去应聘,都能成为空姐的。   “先生,请问你需要点什么?”,漂亮的空姐带着职业的微笑柔声问道。   我回过神来,盯着空姐红润性感的嘴唇答道:“咖啡好了。”   关于三小姐在云杉坪割脉自杀的消息,我是在红典咖啡屋喝咖啡的时候知道的。那是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我在一条两边种满木兰树的马路上散步,忽然接到一个陌生女孩的电话。女孩操着纯正的粤语,约我到红典咖啡屋喝咖啡。起初我以为女孩打错了电话,但女孩确凿无疑地说她要找的人就是吴晓阳。我摇头苦笑了一下,心想也许在哪家酒店用餐时朋友们开玩笑将我的姓名和电话号码留给哪位小姐了。也罢,反正也没事。我答应女孩到红典咖啡屋去赴约。   踏入红典,一阵低沉而充满哀伤的钢琴曲像夜雾一样弥漫过来。一个身穿草绿色波希米亚风格长裙的女孩高坐在琴台上全神贯注地敲击着琴键。我只是随意地看了她一眼,就被她美丽而圣洁的脸庞深深地吸引着,直到侍应小姐招呼我,我才回过神来,走到一个悬挂着吊椅的卡座坐下。我向周围望了一眼,没发现有哪位女孩向我招手,于是漫不经心地喝着侍应小姐送过来的清水。   琴声嘎然而止。弹琴的女孩神情肃穆地走下琴台,来到我面前。   “吴先生,你好。我就是胡海蓝。”女孩朝我点了一下头。   “呵?你就是海蓝?请坐请坐。”我飞快地说,这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女孩轻手轻脚地在我对面的吊椅上坐下,伸手招来侍应小姐,点了一壶巴西咖啡。   我看着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的钢琴弹得真好。”终于让我找到了这么一句。   “是吗?谢谢。如果你喜欢,我为你再弹一遍刚才那支曲子好吗?今晚我这支曲子本来就是专门为你而弹。”女孩轻声说道。   “呵?那好。谢谢你了。”我点点头,朝女孩笑了一下。   女孩再次走上琴台,神情肃穆地弹起刚才弹过的那支曲子。   我并不知道这支曲子的名字,但我用心品味着每一个音符,依然能体味到这的确是一支充满哀伤的曲子。   一曲终了,女孩已经珠泪盈眼。但她努力抑制着,没有让泪水流出来。   哀伤的旋律深深感染了我。当女孩回到卡座,我想对她笑一下却没能笑出来。   咖啡已经煮好,女孩熟练地斟了两杯,一杯移到我面前,一杯加进方糖慢慢搅拌起来。   “你知道刚才我弹的曲子的名字吗?”女孩凝望着我。   “不知道。”我慢慢地摇了一下头。   “这支曲子的名字叫——”女孩瞟了我一眼,“算了,还是以后再告诉你吧。”   这支曲子的名字必定具有深刻的象征意义。我想道。   女孩默默地喝了一口咖啡,凝望着我轻柔而缓慢地说:“我妈妈,也就是你在《云南印象》中提到过的三小姐,一个多月前在云南丽江玉龙雪山下面的云杉坪割脉自杀了。”   “当”的一声,青瓷咖啡杯从我手中脱落,摔碎了。   “妈妈是在网上读过你的《云南印象》之后才到丽江去的。我看过你的《云南印象》和妈妈的日记,知道其中的前因后果。”女孩继续缓慢地说道。   我眼望着女孩,微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惊异于我一直不知道三小姐有这么一个艳绝天下的女儿。   “你的文笔太好了。大理、丽江、玉龙雪山和云杉坪,在你笔下成了童话般纯净如雪的世界。妈妈独一无二地在你那童话般的世界里出现,但她无法想象那样的世界,于是决定要到丽江去。从她的日记可以看出,出发之前她只是好奇,要亲眼去看一看那样的世界,并没有自杀的念头。但是……也许这也是宿命。关于云杉坪,你写道:云杉坪在纳西语中叫‘游午阁’,意为‘情死之地’。妈妈应该是在那样一个特定的环境中感到了生命无法承受之重,才突然决定结束她的生命,了却今生的情债,埋葬今生的梦想。”   我仍然微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就是在这个晚上,我决定重游云南,寻找三小姐最后的足迹。      二   我的重游云南之行当然不可能找到三小姐最后的足迹,那只是一种心灵的需要。一个人在你心灵的海洋中曾经那么真切地浮动,像五月的鲜花在辽阔的草原迎风盛开,那么当她不幸离开了这个世界,你绝对不可能无动于衷,就像花朵从枝头脱落,草原必然失却一分颜色。   从小学一年级到高中毕业,我和三小姐在同一个班里念书。初中一年级,春天的一个上午,老师在台上讲解“寂寞嫦娥舒广袖”,我的眼睛却盯着前面隔两张桌子的三小姐的背影。八、九点钟的阳光从窗口斜照进来,照在三小姐的头上和身上。她穿一件白底蓝花的棉布衬衫,一天比一天饱满的腰身把棉布衬衫绷得圆滚滚;黑亮的头发被晨风吹得左摇右摆,两三缕发丝富有韵味地飘起来;在她头上漂浮的尘埃热烈地反射着金色的阳光,像夜晚的星星一闪一闪。我眨一眨眼,早晨变成黑夜,屋顶变作苍穹,我看见三小姐长舒广袖,飞向深邃辽远、星光灿烂的夜空。从这一天起,我常常感觉到有些什么东西在不经意地轻扣我心灵的门扉。   升上高中后,男女同学之间忽然地变得亲近融洽多于冷战怄气,不像年少时明明想接近对方却故意给人找渣儿。我不是这门道上的活跃分子,但也不是傻子。偶尔我也会找三小姐问功课聊天气。   三小姐家住在村前,我家住在村后山坡下。三小姐的家人都喜欢我。她们一共四姐妹,都是女孩子。三小姐排行第三,全村男女老少都叫她三小姐。这样纯正高贵的称谓在我们乡下真是一道绝无仅有妙不可言的风景。   三小姐的大姐比她年长很多,那时候已经出嫁。   三小姐的二姐在村里的砖厂上班。我也叫她二姐。在我的记忆中,二姐是世间罕见的绝色美人,如果她生在清朝,一定会经民间选秀而进入皇宫成为皇妃。如今有无数粉丝的王菲周迅张柏芝,给二姐做丫鬟都不合格。回想前尘,我常常怀疑我是不是因为二姐的光环反射而喜欢三小姐。可惜那样一个皇妃却嫁给了一个极为平凡的乡村男子。我常常担心这平凡男子的命是否承当得起那份艳福。然而直到今天这平凡的男子依旧平安康健。我想这也是命。人生于世上,命运的安排也许无法抗拒不能躲避。   三小姐还有一个比她小两岁的妹妹,人们叫她妹头。妹头是一个具有男孩子气质的女孩。她能爬上很高的树木,骑在牛背上吹口哨,把同龄的男孩子打得鼻青脸肿。她的门牙之间有一条缝,常常含一口水,突然“哧”地喷出水来,把家里的猫儿狗儿和胆小的女孩吓一跳。   三小姐家的门前有一个小院子,角落里种了夹竹桃、月季花以及橘树和柠檬,一年四季花枝摇弋,芳香扑鼻,散发着一种淡淡的莫可名状的气息,让人不知不觉爱上这里的人和物。   三小姐的闺房在靠窗的阁楼上,我出入她的闺房得到了二姐和她父母的认可,只有妹头有时会似笑非笑地朝我皱皱鼻子,不知道是支持还是反对。我奇怪那时候我和三小姐在她的闺房里为什么总是聊天问功课,顶多也就批皮剥壳分吃水果,从来没有别的事情发生。记忆深刻的只有一个雨雾迷朦的夜晚,我从由窗口飘进来的水雾中闻到了一种奇异的香气,那是一种刻骨铭心的感觉。我坚信那绝不是楼下院子里飘上来的花香。但那是什么我不知道,直到今天对我来说那仍然是一个未知的谜。      三   命运之神的安排有时会突然地来一个急转弯,像一片风中的羽毛飞越高高的树丛。1979年秋我离开故乡,到省城广州上大学,三小姐差一分没有考上大学,未能与我携手同行。   刚到学校的那个晚上我就深深思念着三小姐,仿佛我们已经分别了千年万年。我知道我离三小姐正越来越远,就像已经出海的轮船离美丽的港湾越来越远。这不是我的错不是三小姐的错不是任何人的错,这是命运的安排。从一班同学与我聚餐话别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这种结局。   聚餐的那天晚上我发觉从三小姐眼里散发出一团又一团的白雾,这白雾横亘在我和三小姐之间,让我看不清她的脸。我想靠上前去看清三小姐的脸,但那团白雾总是横亘在我们之间让我看不分明。   命中注定,我只有怀念。   不久,三小姐被选送到公社的文艺宣传队里学习舞蹈。她的前途看起来似乎一片丽日风和。如果顺利,她很有机会转为有城市户口吃国家粮的正式演员,那真是阳光灿烂了。但是,命运又像风中的羽毛一样来了一个急转弯。   一切都源于一个神秘的案件。   关于那个遥远年代的神秘案件,我知道胡海蓝一定会刨根究底的。果然,我从云南回来的第一个晚上,胡海蓝就给我来了电话。于是,我们又在红典咖啡屋见面了。   这一次,胡海蓝在红典咖啡屋门口迎接我。她依然穿一套草绿色波希米亚风格的裙子,卷曲的长头发染成金黄色。在月光和街灯之下,晚风吹得裙子和头发像花枝一样摇摆着充满灵气。这么高贵美丽的女孩,脸上却带着那么明显的哀伤,让过往的行人不禁为之瞩目。那些像箭一样射过来的目光,让我读出一条信息:你就是给这位天使造成伤害的那个魔鬼吗?   人生在世,有时你不得不承受一些本来不应承受的痛苦、误解或无奈。   在咖啡屋内一个典雅的房间里,胡海蓝给我讲述了她的身世和经历,并提出了她的疑问或猜想。   我呆若木鸡。我无法回答胡海蓝的疑问或证实她的猜想。我甚至无法接受她的身世和经历。我依然不能相信她就是三小姐的女儿。但我深知要解开她的疑问和猜想,我绝对是责无旁贷。   ——让我们一齐努力,慢慢地去寻找答案,好吗?我只能作出这样的回应。   胡海蓝缓慢而沉重地点了一下头。   星期六下午,我带着胡海蓝重返那个神秘案件的案发现场。二十多年的变化,可谓沧海桑田。我竭力唤醒岁月链条中某些早已沉睡的记忆。   案发现场是一个粮仓的大门口。那是一个宽约二十米长约六十米的金字架屋顶的大粮仓。粮仓前面是一个很大的晒谷场,后面有几棵枝叶浓密的荔枝树,荔枝树下有三间破旧的砖瓦房,案发时一间住着一个徐娘半老沉默寡言的寡妇,另两间是牛棚和柴屋;粮仓左侧有一间废弃的配电室,当时住着最后一个尚未返城的广州男知青杰,粮仓右侧山坡下有一片高大茂盛的橄榄树林,前头的橄榄树下一间小屋里住着一个整天阴沉着脸的老木匠,橄榄树林另一侧的山坡上有一座巨大而神秘的青石古墓,一种肃穆乃至阴森的气息每时每刻地从墓穴中散发出来。古墓再往上一点,有一棵高大挺拔枝繁叶茂的秋枫树,树梢高耸入云。   不知道从何年何月开始,村上流传着一个恐怖的传说——每当月黑风高或阴雨连绵的夜晚,就会有一把长柄带圆钩的红伞从古墓中突然凌空飞起,苍鹰一样旋转着漂流着以它坚硬的圆钩砸向任何一个敢于在古墓附近出没的生灵。确实曾经有人见过那把红伞凌空飞起,确实曾经有过几头牲畜被那把恐怖的红伞砸伤或砸死。所以村里从来没有人敢于在月黑风高或阴雨连绵的夜晚靠近古墓乃至粮仓的右侧。与此呼应,还流传着另一个传说——在月光如水的夜晚,有时候会有一个青面獠牙白袍长发的女鬼在橄榄树枝上垂吊下来,长长的舌头卷来卷去,能勾人的魂魄甚至要人的命。所以即使在晴朗的夜晚,村里的人也极力避免走进粮仓右侧的橄榄树林下。   尽管村上其它地方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作为那个神秘案件的案发现场,粮仓、橄榄树林和古墓附近这一带却还保留着当年的模样。当我带着胡海蓝走进这片橄榄树林的时候,依然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可见一个人早期的意识是多么的根深蒂固。胡海蓝却是镇定如初,也许因为她没有感受过当年那种传说的恐怖气氛,所以能够若无其事。         四   案件照例是发生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后来我依据   公开的材料和打听到的一些细节以小说的笔法记录了当时的情形——   那天晚上三小姐到那间废弃的配电室去向那个最后的男知青杰还一本书。杰之前一度返回广州居住,再次到村里来已经失去原来的房子,只能住在废弃的配电室里。不过杰已经获得了一张回城申请表,只等填好后送上去,上面批下来就可以带着户口回到广州。后来我知道三小姐这次还书之行其实怀着一个难以启齿的目的。三小姐未能考上大学或中专,但她一直梦想要离开农村,拥有一个城市户口,到城市里去生活。她希望与杰发生一些暧昧的关系,然后跟随杰到广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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